第6章

  等到货轮上的货卸掉大半,殷念才继续说:“小时候老是一个人在家嘛,怕鬼从床底爬出来,只好把自己埋进被窝,再压个玩偶。后来就戒不掉了。”
  “你家人常年不在家么?”我刚问出来就后悔了。这问题实在不合时宜得可笑。
  “嗯。”出乎意料,殷念回答得很干脆,她突然又向我贴近过来,“那……你要来成为我的家人么?”
  我太长于联想发散而瞬间知道了这句话的潜台词。
  殷念的逻辑是,我可以成为她的女朋友,再以爱人的身份成为她的家人。
  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爱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更像家人而不是恋人。
  所以殷念这句话,本质上还是在问我,要不要跟她谈个恋爱。
  我由衷地笑了,“殷小姐,你可真行,同样的一句话,要用完全不同的汉字进行排列组合,再重新说出来。”
  殷念也笑了,“我好开心你能读懂。”
  她伸手挑起我落在肩头的几缕头发,缠在食指指尖绕了几圈,“所以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殷念的圆规笔头划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暮色低垂,我蓦地又想起了姜伶,想起了逝去的十八岁,想起了榆林那条笔直的公路。
  那晚暮色也是这般昏昏,好像永远不会落幕,好像沿着暮色驶去,我就可以和我十八岁的爱人姜伶抵达永恒。
  我猛吸了一口气,然后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里,尼古丁侵入中枢神经的瞬间,暮色在烟雾缭绕里升腾,远处的海依然在澎湃。
  我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似是已经习惯我的拒绝,殷念不再追问,只是松开我的头发,“风吹得我有点头疼。我要进去咯,陈小姐。你要一起么?”
  “不了,你先进去吧,殷小姐。”
  “那,再见,陈小姐。”
  “再见,殷小姐。”
  不多久,露台的门在背后合上。
  也许世间的爱恨不总是明明白白的,于是听到锁齿和齿轮在身后咬上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
  是不是我爱殷念一下,也可以。
  第5章 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利用我呢?
  下了班回到家里洗漱好,睡前我像往常一样拿出一枚褪黑素,就着白开水服下。
  我已经快二十五岁,身体机能正在衰退,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按理说我应该对这种会让记忆力下降的药物避之不及。
  但我没有选择。
  褪黑素会让人头痛,会让人记忆力衰退,这是它的缺点固然不假。
  但它也有它的功效:能帮助人睡得很沉。
  睡得够沉,就不容易做梦。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我在副驾驶座靠背上睁开眼,耳旁是巨大的风声,风里原野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车载音响中缓缓流淌出熟悉的流行歌曲。
  我下意识扭过头去。
  “你醒了?不再睡会儿?”
  十八岁的姜伶手握方向盘,勾唇笑着看了我一眼,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我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入了迷。
  她清爽又干净地坐在那里,看向我的目光只有纯粹。
  阳光穿透挡风玻璃尽数洒落在她身上,给她的白t恤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而她冷白的皮肤被阳光一照,就显得更白。
  风中她的刘海往后飞去,半马尾也被吹得不安分,蓬松的黑发在我眸子里一晃一晃。那样不安,好似青春。
  那一年我们高考毕业,她刚拿到驾照,第一件事就是兑现跟我念叨了好久的自驾游。
  风拍在脸上,嘴角凉丝丝的,我很快明白姜伶在笑什么。
  我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又。
  嘶——
  没有人想被热恋中的爱人看到这样的窘态,但也没有人可以在睡着之后还能控制住生理反应。
  靠近手边的位置就有一包抽纸,我不好意思地抽了一张,擦干净嘴角,又拿起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我也想喝。”刚合上瓶盖,姜伶就冲我说。
  我放下手里这瓶,拿起边上还没开过的一瓶,刚抬手准备拧开瓶盖,就听姜伶说:“我不喝这个。”
  “橙汁在后备箱,你不想喝矿泉水的话,靠边停一下车?我去拿。”
  “也不……就喝矿泉水。”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腼腆。
  “喔。”我只是默默把刚拧紧的瓶盖又旋开了,却没有追问为什么。
  还用追问么,姜伶突然红透的耳根已经透露了答案。
  十八岁的爱是这样纯粹,只是间接性接个吻而已,也能催发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后来我跟素不相识的人接吻,却连心跳都不曾加速。
  天几乎是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巨大的银河从地平线上升起,与肉眼可见的公路尽头相接。
  而我们在公路上飞驰,飞驰,似乎只要开过这段公路,就能一头扎进那片银河里。
  繁星璀璨。
  突然间,一头蓝鲸从天空中游了过去,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叫声,浑厚而旷远。
  梦里的我即刻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场梦。
  手指动了动,把我从梦里拉回现实。我微微掀起眼皮,扭头看向窗外。
  天将亮而未亮,灰与蓝在天际暧昧地交融着。
  我又缓缓阖上眼。
  即使这是梦,也请让我和十八岁的姜伶,再待久一会儿吧。
  -
  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的人应该都知道,电影越是好看,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就越是容易怅然若失。
  做梦也是。
  内容越是引人沉溺,梦醒后就越是让人感到空虚。
  睡醒后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去搜索姜伶的微博名。
  纵然我们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分手之后都已删除,但相关的记忆并没有格式化,只要我想,依然有途径得知姜伶的近况。
  但这无异于慢性自杀。
  分手后我几乎脱了一层皮,才逐渐习惯没有姜伶的生活。
  在失恋里我走得很慢,但我一直在往外走。
  而摧毁这所有的努力,只需要一瞬间的意志不坚定而已。
  我当然不能纵容自己动摇。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接通之后,程见熙的质问劈头盖脸朝我砸过来。
  “我看到你发的消息了。”那边甚至还伴随着窸窣的布料声,看得出来我的消息确实把程见熙吓得不轻,“你什么意思?你不会还想和她复合吧?”
  “我没有。”
  “那你怎么还会梦到她?”
  “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梦就好了。”我苦笑。
  明明已经失望透顶了。
  明明已经彻底死心了。
  明明分手的时候,我也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会梦到。
  “都三年多了……陈斯然,你必须自救。”程见熙语气凝重,“说不定有了新欢,就能戒掉旧爱了,你懂我意思吗?”
  我和程见熙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没有秘密。
  和殷念的事,我跟她说过。
  她这话的意思,我自然也懂得。
  但我却不敢说懂。
  -
  这个梦像迎头浇下的一盆冷水,浇灭我昨晚的欲妄。
  我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才会觉得爱上殷念也可以。
  我是疯了吗?
  我在想什么?
  我何曾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过?
  我何尝有开启下一段感情的资格?
  这以后,我开始更疯狂地投入进工作中。
  ——如果我不能控制梦到的内容,那我就挤压做梦的时间。
  寰宇游戏下班打卡时间是晚上六点,我总是留到一两点才走,连策划组长都跑来跟我说,做游戏是长久战,不要急于一时。
  比起他出于良心发现而关心我,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怕我猝死而为部门招致骂名,于是我笑着说好,离开公司的时间却越来越晚。
  我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忙到不可开交,忙到无暇做梦。
  殷念给我发来很多微信,我根本不用刻意拖着不回,因为我忙得没有时间去回。
  我想这样才是对的,既然不打算和别人有开展,那最好也不要给别人希望。
  只是,我的工位上开始频繁出现各种各样的花茶,枸杞玫瑰,柠檬菠萝,菊花罗汉果……
  我知道是谁的馈赠。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没有接纳这份好意,只是任由它们在工位上堆积。
  自虐式的注意力转移法果然是有用的,高负荷的运转之后,我真的不再梦到姜伶了。
  在每天只留三四个小时给睡眠的情况下,想必是最会见缝插针的梦也找不到时机落脚吧。
  只是,很快我就遭到了反噬。
  就在我又一次结束一天的工作,关掉电脑起身的时候。我晕倒了。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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