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自从谢缘觉与凌岁寒进屋以后,这男子便一直将她们紧紧盯住,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暧昧笑意,这时笑得更不掩饰:“两位娘子若觉这价不合适,你们愿意给多少就是多少。”
这家主人是商户出身,平时做事精打细算,何时变得这么大方?常平闻言不禁怔住,看向他的脸色,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登时后悔带凌谢二人前来此处,果不其然,下一瞬那男子又紧接着笑道:“只要两位小娘子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这座宅子白送你们。”
而此言一出,即便是长年幽居山谷、不经世故的谢缘觉也觉十分不舒服,是以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依然不动声色,不愠不怒,只是静静把那男子看了片刻,常平迅速拦在她的面前,冲着那男子笑道:“郎君说什么笑话,你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怎敢让你做亏本生意?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
“什么告辞?人家谢娘子和凌娘子还没说话,你替她们做什么主?”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她,眼见谢缘觉神情平静,自以为她已被自己的话说动,忍不住伸手想要将她拉过来。常平哪里肯给他让路,一边扯住他的袖子,一边笑着与他说好话,还一边回头向谢缘觉与凌岁寒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赶紧离开。
凌岁寒已忍了很久。
放在以前,在这男子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就要他身上见血。偏偏都城长安不比别的地方,律法森严——至少对于她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而言,的确是律法森严,她如今一切行动都断断不可影响到她的复仇大计,行事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张扬。是以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岂料这男子得寸进尺,她实在忍不下去,左手刚刚握住刀柄,忽觉手背一阵冰凉。
犹记得昨日谢缘觉为她解毒,右手先抚上她的手腕脉搏,给她把脉的那一刹那儿,她亦有如此感觉。
比冰雪更凉。
尽管以谢缘觉的力气不可能阻止得了她拔刀的动作,但感觉到对方肌肤的凉意,凌岁寒微微一皱眉,仍是停了停,转过头,冷冷看向谢缘觉道:“怎么你每次都对恶人如此好心?”
话刚落,谢缘觉还未开口,只听“砰”的一声,正在与常平拉扯的那名男子不知怎么摔倒在地,惨叫了起来。
他身旁仆役们见他不仅摔得莫名其妙,表情还如此痛苦,纷纷目瞪口呆,不明所以:“郎主,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那男子欲要起身却完全没有力气,无奈瘫在地上,“我、我胸口疼……哎呦喂,我胸口怎么这么疼……”
凌岁寒瞧瞧他,又继续看看谢缘觉,目露疑问之色。
常平则只当是这男子突发疾病,暗道老天有眼,心里笑开了花,嘴上却叹气道:“哎,郎君这是病了吗?真是不巧,你怎么就这会儿病了呢?你们还不赶紧去为郎君请大夫。郎君好好休养,我们不能再在这儿碍事。”
须臾后,她们离开这座宅院,街上又是人烟浩穰,熙攘往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常平料想那名男子必不会再追来,放下心,连忙与凌谢二人道歉。
凌岁寒不以为意道:“他行事龌龊,与你何干?你带我们来此之前,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跟我们说什么对不起?”
常平抱愧道:“其实……其实我知道这家伙风流成性,一直都讨厌得很。不过我以前因为别的生意曾见过他几次,他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人。我没想到……他今日竟然……”
说到此处,她甚感纳闷,不知此人今天为何变得如此大胆,又转过头看向凌谢二人,登时恍然大悟。她身为牙人,撮合过无数买卖生意,虽也接触过不少女客人,但那些女郎家中不是有钱便是有权,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事,身边至少会有数名护卫相随,像凌岁寒与谢缘觉这样的年轻女子,单身出行,实属少见。
她探究的目光打量起她们。
凌岁寒探究的目光则在这时打量起谢缘觉,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是你下的毒?”
谢缘觉颔首道:“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仍是让凌岁寒感觉不可思议。适才还在那座宅院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场每一个人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敢保证谢缘觉的手绝对不曾碰过那男子的身体,更不曾向那男子发过诸如银针之类的暗器——如此神鬼莫测的施毒手法,她昨日在长春堂已是万分好奇,今日此时彻底压制不住这强烈的好奇心,脱口道:“你——”
才说出两个字,理智让她住口。这施毒手法显然是谢缘觉的绝技,莫说她与谢缘觉不熟,哪怕她们关系还算不错,她向她打探这种秘密也太没分寸。试想若有人询问她的刀法如何破解,除非提问之人乃是她可以交托性命的挚友,否则她怎可能告诉对方答案?
谢缘觉见她突然沉默,一句话没头没尾,不解道:“我什么?”
凌岁寒道:“你以为你刚才就算是教训他了吗?”
谢缘觉道:“他罪不至死。”
生命太过宝贵,在谢缘觉看来,欠下累累血债之人除外,这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何况纵然真有那等恶贯满盈的魔头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一样最多将他制服,将对方交给官府或者受害者处置,做不到亲手夺走一个人的命。
凌岁寒道:“谁说一定要杀了他?但无论如何惩罚他,总让他先知道这是他犯了错之后的下场,他从此心有余悸,再想要作恶前,都会考虑一下后果。如你今日这般做法,他还以为是自己生了病,而这‘病’痊愈以后,他行事依然无所顾忌。”
这话倒确实有理。谢缘觉闻言微愕,随而不自觉地缓缓颔首。
从昨到今,她遇上凌岁寒两次,无奈相处数个时辰,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对方也会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她面上颜色不变,心底终于消减了一点对凌岁寒的恶感,沉思有顷,继而道:“你的刀太凌厉,倘若伤了人,会惹上官司的。长安毕竟是都城,即使是行侠仗义,也要小心一些为好。”
谢缘觉的顾虑,凌岁寒不是没有思考过。但在前往那座宅院的途中,她已听常平介绍过那家主人的身份,出身商户,家里有钱无权,而她今早才帮了铁鹰卫抓捕了要犯,算是有功之人,即便她伤了他,闹到官府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有牢狱之灾。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次要。最为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已忍不了。以她的个性脾气,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放肆,要她无动于衷,比杀了她还难受。因此她自然看不太惯谢缘觉的谨慎性格:“你本事这般高强,怎么还是个胆小鬼?惹上官司那也是那人有错在先,你怕什么?”
这话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疑惑。
她是真心实意认为江湖儿女行事不该如此畏首畏尾。
可在谢缘听来,自己明明是好心劝告,却反遭斥责。饶是她练了十年平心静气的功夫,心绪也难免微微有些起伏,这让她的神色更冷,懒得再理会对方,径直往前行走。
而她们两人之间这番对话,常平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
——如果自己没有听错她们的意思,刚才那家伙的突然摔倒,不是因为什么病痛,而是中了谢缘觉所下的毒?
——原来这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侠客吗?
适才常平已思索了许久她们的来历,自始至终没想过她们会是江湖人士,谁让谢缘觉脸色苍白,弱不胜衣,一副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有病在身,习武之人不应该身强体健吗?
至于凌岁寒腰间虽挂着一柄环首刀,但她右臂已断,又如何握刀?本来常平猜测,或许正因为她是伤残之人,才故意在腰间别把刀,震慑不法之徒,没承想听到谢缘觉那句“你的刀太凌厉”,难道她还真会刀法不成?
常平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狐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凌岁寒回首道:“你不走了吗?”她才“哦”了一声,什么也不问不说,跟上去继续为她们带路。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她很早便学会不去探听别人的秘密。三人慢步而行,约莫半刻钟后,终于到达景原坊,正要进入今早的那家客栈,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她转过头,只望见前方数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个个身着官服。
“是当官的。两位娘子,我们让个路——咦——”常平话未说完,忽又瞧见其中一匹马上的男子却是普通百姓打扮,面容很有些熟悉,赫然便是之前那座宅院的主人。
“就是她们!”那男子也迅速伸手指了指谢缘觉与凌岁寒,“就是那两个妖女动的手,几位官爷可要替小人做主啊!”
“吁”的一声,骏马停在了凌岁寒与谢缘觉的面前。
四周百姓不知发生何事,见状心生恐惧,纷纷往后退开,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为首的汉子身着鹰纹玄服,目光紧紧盯住凌岁寒,似乎有些失落:“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