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彭烈闻言则呆了呆,隔了会儿才意识到颜如舜话里的讽刺之意,霎时间火冒三丈,刚要动怒,却又忽地想起对方现在掌控着自己的生命,只能把怒气给咽回去,道:“你真当她是什么普通舞姬,所以对我是虚情假意?可她对我若不是真心,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背叛她的主人,将她主人打算杀我灭口的消息说给我听?”
“她的主人?”颜如舜越发纳闷,“你是说醉花楼的老板?”
“怎么可能?醉花楼的老板哪有这个本事?她主人姓甚名谁我也不知,我和此人见面时都是隔着屏风,只知道他是朝廷里的一位大官,至于尹若游乃是他手底下的一名杀手。”
颜如舜迅速抓住重点:“你杀章宣,不是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此人的交易?”
“不然呢?天下这么大,有钱人家不少,我干嘛非得去杀一个大官,惹上朝廷通缉?”
“可尹若游既是他手底下的杀手,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尹若游前去刺杀?”
“这嘛……章府有几位护卫,也都是江湖高手,他们联起手来,我也不一定能讨得着好。尹若游的武功如何,我不清楚,但她的易容术,还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不过颜女侠你也该知道,那易容术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身形,正巧我和章宣的儿子高矮胖瘦几乎一样,所以她帮我易了容,扮成章宣的儿子的模样,畅行无阻地进入了章府,支走章宣身边所有护卫,这才从章宣口中逼问出——”
话说到此,彭烈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些多,便住口不再言。
颜如舜倒也没再追问,低下头来,思绪飘到远处。
因为母亲的嘱托,她对姓尹的女子,尤其是姓尹又无奈流落风尘的女子,多了一份关心。当初她刚到长安不久,在市井里听说了银龙女的名号,便特意打听了此人的身世,得知尹若游本是良藉出身,似乎是因为家中贫困,才在十岁那年被卖给了醉花楼的老板,又因容貌绝艳,被那老板有意培养,成为了长安第一的舞姬。
如此遭际,令人哀怜,只是照这般看来,她的长辈应该不会是母亲要寻访之人,她的年纪更与母亲要寻访之人的年纪对不上。而天下不幸的人太多,颜如舜也无法一一施以援手,只得放下这件事。
这会儿听罢彭烈的讲述,又令颜如舜疑惑起来,倘若他没有说谎,那尹若游真是高官手下杀手,不知这是在她被卖入醉花楼之前,还是被卖入醉花楼之后?
破屋窗外冷风袭来,彭烈见她又许久不语,忍不住道:“颜女侠,这事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我说的那两个要求,你能答应我了吗?”
颜如舜霍地一抬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彭烈只觉全身一个激灵,随后只见颜如舜又突然站起身,再次封住他身上各处穴道,捡起地上的绳索重新将他捆绑起来,旋即一脚把他踢回床底。
“外面有人。别的事,下回再说。”
颜如舜取下脸上面具,系在腰侧,被宽大的外袍遮住。她转身走了几步,推开破烂的木门,放眼望去,中庭月下,尹螣的手里正提着一个木桶,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转头向她望去。
“尹娘子?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谢大夫的医术可真是高明,我敷上她的药,没过一会儿便觉伤痛全消,又能不费力地走路。”尹螣笑道,“所以我这会儿想为你们做一点事。我刚发现这院子里有口井,居然还能打水,应该能收拾出来几间干净屋子。”
第31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三)
“既是谢大夫治好了你的伤,你该谢的是她。”颜如舜笑着走过去道,“但她明日一早大概就得走了,你收拾出干净屋子,享受好处也只有我,我可不敢沾这个光。”
“但我今夜借宿贵院,这却要多谢娘子。何况正因谢大夫明日要走,我又身无长物,想来想去,唯一能答谢她的法子,便是把后厨给收拾出来,给她做一顿早膳。”尹螣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讪讪不安地道,“不过我倒的确忘了先问娘子一声,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让我借用一下贵院的厨房?”
先前颜如舜不想她们住在这里,是担忧藏在此处的彭烈被她们发现,但现如今她们既都已住了进来,只要别去藏人的那间屋子,做别的什么事,她自然不会不近人情地拒绝。
所以她笑道:“那你随意。”
尹螣点点头,遂又提着水桶转过身。
之前尹螣是真的受了伤,一路都是由颜如舜与凌岁寒搀扶着走路,倒是没人察觉出什么不对。但此时此刻,她不依靠任何人帮助,独自向后厨走去,脚步稳健却沉重。
这和习武之人不同。
但凡是练过家子的,但凡说会些轻身功夫的,走路姿态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十分轻盈协调。是以一般武者看尹螣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她应该确实是不曾练过武的普通百姓。
偏偏颜如舜不是一般武者。
她是江湖之中顶尖的轻功高手。
对于轻功的造诣,当今武林,无人能出其右。这也就代表着她不仅自己轻功身法绝佳,也能很轻松辨别出其他武者身法的流派来历与高低深浅。或许别人瞧不出来,但颜如舜注视了片刻尹螣的背影,很快了然:
——对方是有意将自己的脚步放沉放重。
颜如舜沉思有*顷,忍不住跟上去,跟尹螣到了厨房,又看着对方拿出手帕沾了木桶里的清水,首先打扫起灶台的污垢,粗糙的双手长满茧子,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这倒不像是伪装。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绝对做不来这些事。
甚至,江湖名派或武林世家的弟子虽自幼舞刀弄枪,但没接触过这样的家务活计,恐怕也不会这么麻利。
观察到此处,颜如舜终于上前,也拿出手帕开始帮着尹螣收拾起来。尹螣愣了一下,侧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两个人终究是沉默着继续干活,其后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还是一片黑寂,但远处的开门鼓声已随风悠悠传来。
尽管经过如此遥远的距离,传到她们耳内之时,原本浑厚的鼓声已经颇为微弱,却告诉了她们宵禁的结束。
“看来寅时到了。”尹螣放下手里的帕子,再度开口说话,“别的物件只要收拾干净还好,可是锅碗盛装食物,一定得换新的才能放心,我到街上瞧瞧。”
这回不再等颜如舜说出什么,尹螣立刻出了门。而无论颜如舜对其举动多么好奇,只要凌岁寒与谢缘觉还不曾离开这里,她都得守在这座破宅里,以防彭烈被她们发现。她望着尹螣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笑了一笑,步行至中庭院里,一跃而起,坐在了一株树上,等上一个时辰左右,约莫卯牌时分,这才终于见尹螣回转。
回来的不止尹螣一个人。
深灰色的天穹下,还有两名身着布衣短打的年轻男子,看装扮应是店铺里的小厮,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大浴桶走进破宅。颜如舜居高临下,还能看见浴桶里放着的其他杂物。
至于全新的锅碗等物,则在尹螣的手里。
虽说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世面不少,向来处变不惊,此刻见状也有些呆了:“若这不是我的宅子,我还以为你在布置你的新家。”
尹螣闻言微惊,显然没察觉到颜如舜待在树上,她抬眸望去,稀薄的晨光恰巧照在她的脸上,诡异扭曲的五官越发明显,但笑容似乎很是真诚:“我刚才在街上想了一想,谢大夫和凌女侠在这样的地方睡了一夜,待会儿醒来,比起用早膳,应该更想沐浴清洁——你说是吗?”
“你有这些钱,倒不如直接把诊金付给她。”
“我是出远门来探亲的,身上怎么能不多带一些钱呢?但谢大夫医术如此高明,我只以黄白之物答谢,不能表达我的心意。”
她口中的谢大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从沉睡中醒来。
彼时天色已大亮,红日初升,霞光满天。
因为自身病症的缘故,谢缘觉除了每日饮食不能吃得太晚,每夜里的睡眠也得保证充足,便也顾不得屋里的脏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貂毛毯,盖在身上,早早在榻上睡下。
至于凌岁寒,她倒是在屋里多站了一会儿不欲上床,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趟出门不是游山玩水,以后恐怕会经历更险恶的环境,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倒头就睡。
是以昨夜颜尹二人所做之事,她们还真是半点不知,醒来以后望见某间屋里竟然有些烟火气,不约而同向后厨走去,正在灶台前忙活的重明与尹螣,都不由得愣在门口,怀疑自己这一觉莫不是一连睡了好几天。
——怎么偌大一座宅院,唯有这后厨与众不同,不见蛛网灰尘?
“这是……”凌岁寒不可思议地道,“你们打扫的吗?”
“谢大夫和凌女侠来得正好,我昨晚不知怎么也没什么睡意,想起几位的大恩,所以做了些小事。”尹螣笑道,“我刚还烧了两锅热水,你们要不要洗洗身上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