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缘觉听罢此言,有一点微微的茫然。
尽管她也算得上聪颖灵慧,但自幼隐居山谷,涉世未深,不曾料到人心还能如此复杂,对于尹螣这番话将信将疑。
颜如舜伫立一旁,抱臂低首,注视着地上蚂蚁,脸上颜色再次骤变。
先前俞开霁说出劫狱之人十有八九是金凤凰之时,她坦然自若;再听俞开霁怀疑那金凤凰从前的侠义举动或许是沽名钓誉之时,她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尹螣说完这番话的瞬间,她眉头这才不由得深深打了一个结。
俞开霁道:“无论胡将军是何想法,他之后大概还会找你,你最好提前有所准备。“
言罢,她告辞离去。
金乌之下,无日坊陷入一片沉寂,在场余下数人各有所思。半晌,常萍最先忍不住道:“谢娘子,你……你准备怎么办啊?”
谢缘觉漠然道:“不必准备,他想来找我便来吧。”
常萍道:“可是……好吧,那你今日还需要我带你再去看别的房子吗?”
“不必。”凌岁寒道,“赁房是个麻烦事,我们得先找个客栈安顿。”
谢缘觉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虽说自己的确有此打算,但如何用得着她替自己回答?况且自己和她关系何时变得成了“我们”?
常萍道:“那我带你们找客栈?”
凌岁寒道:“长安城里的商人大都互相认识,昨日铁鹰卫找上我和谢娘子的事儿若是被口口相传,说不定其他客栈的老板也都已经知晓。他们一见你带着我们同行,必会猜出我们就是昨日的‘嫌犯’,照样不会让我们住店。”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常萍愣了愣道:“那你们打算……”
“你忙自己的事吧,若我们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再来找你。”凌岁寒说到此处,便是要与常萍告别,忽地想起昨夜常萍之所以犯夜,归根究柢还是为了自己与谢缘觉的缘故,她不愿欠人情,当下从怀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了常萍,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之中道:“你给那几个金羽卫的钱。”
常萍恍然大悟,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孩儿,深知金钱的重要,昨晚无奈给金羽卫的那笔贿赂确实让她肉疼许久,这会儿自然不会装清高,毫不犹豫接过凌岁寒递来的钱,又听凌岁寒道:
“你还和他们说,我身体不方便,不可能将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今后再有类似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是我做下的事为什么要否认?人学了本事便是要拿出来用的,我最讨厌以弱示人。”
其实在昨晚,凌岁寒已想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当时情形不便,尹螣与重明又来历不明,她犹豫半晌,终究是忍了下来。然而此刻她将与常萍作别,往后不知是否还会与对方见面,憋在心里的话自是不吐不快。
又因为尹螣的关系,凌岁寒的最后一句,还带了一点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原本方才她是打算当面质问尹螣究竟为何要动谢缘觉的包袱,岂料俞开霁突然出现,提供的线索打消了她的念头。如果劫走彭烈之人的的确确便是那传言里的金凤凰颜如舜,她将这两人都擒拿归案,再提出进入铁鹰卫的要求,想必这一次不会有谁反对。
做到这点应该不难。那颜如舜到底是谁,又带着彭烈藏身何处,她已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为了不节外生枝,她只能暂时放过尹螣。而她对尹螣的怒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被带进了她对常萍所说的话里,语气听来很不客气。
常萍闻言呆了一呆,张口便想辩驳,话到嘴边又蓦地顿住。凌岁寒讨厌以弱示人,但她本就是“弱”,又哪来的本事去对抗“强”?是以她从来不做得罪人的事,甚至仇恨也可以放弃,此时也是一样,低下头,所有的委屈归于沉默,却忽然听闻身旁一阵冷笑响起。
“是啊,你是江湖高手,刀法卓绝,区区一个纨绔公子怎会是你的对手,那些朝廷官兵你同样不会放在眼里。普通人做不到你这般强,当然是她的错;普通人心怀胆怯,不敢与朝廷官兵作对,只能够以你看不起的方式保护自己,当然还是她的错。”
这回换凌岁寒愣住,转过头看向尹螣,蹙了蹙眉,脸上神情微变。
尹螣仍旧是那副相貌。
既黑又皱的肌肤,挤在一起的扭曲五官,神色与之前相比却大为不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几分冰凉寒意。反正,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谢缘觉的身上,接下来她自然不会再在这几人的身边待下去,也自然用不着再装什么柔弱女子。
“而你不过是站得太高,眼睛看不见她的难处,又有什么错呢?”她微微一笑,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诸位,我还要继续寻亲,告辞。”
言罢,她是真的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离开了无日巷。
既然如今终于有了彭烈下落的线索,目前最要紧之事,便是先打听出关于颜如舜的详细情况,她才能再设法寻人。初春季节,路旁一排排花树长出嫩芽,她无心欣赏,正思索下一步具体行动之时,一阵料峭春风拂过她的脸颊,令她心头霍地一亮:
——若说轻功高手,自己不是刚巧见过一位吗?
无日巷内,那座破宅门口,只剩下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人。
凌岁寒伫立原地,若有所思,直到谢缘觉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向左右望了望,才问道:“重明呢?”
“她回院子里了。”
“她轻功真是高明。”
“是你刚刚不知在想什么,因此未将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不过,她的轻功的确胜过我们许多。”
“待会儿我想去她那间屋子瞧瞧,你帮我引开她。”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谢缘觉却听懂她的意思:“你怀疑重明是……”
“你别忘了,昨夜一开始她并不愿意我们进这座宅子。”见谢缘觉面露犹豫之色,凌岁寒接着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如今你已被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若不早日解决,你以后的麻烦恐怕更多。”
谢缘觉被最后一句话说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凌岁寒遽然又是一愣。
——颜如舜轻功太高,若直截了当和她对质,只怕她带着彭烈逃走,从此再难寻到她的踪迹。
——可是自己让谢缘觉引开她,如此举动,和今晨尹螣的行为有甚区别?自己当然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尹螣呢?
她似乎根本没有立场责怪她。
第33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五)
颜如舜一回屋,先戴上面具,再将蜷曲在床底的彭烈重新拉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既没有松开他身上的绳索,也没有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伫立在对面,抱着双臂,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彭烈身体既不能晃动,只得不停摇脖子脑袋,示意自己想要说话,直到好半晌过后,终于,她伸出双指在他身前一拂。
彭烈深呼吸一口气,立刻道:“颜女侠,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颜如舜淡淡笑道,“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回哪儿去?”
“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所以,你当然是回铁鹰卫去。”
彭烈一呆,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的话:“你……你不想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了?”
想。
怎可能不想?
因此她宁愿又造下一桩罪孽,将彭烈带出铁鹰卫。然而直到听完俞开霁与尹螣之言,她才忽然发现,她如此做的后果,不仅仅是连累到了谢缘觉,还会令铁鹰卫众多官兵受到责罚。她自己本来是该下地狱的,她也从不惧怕这一点,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该再害到无辜之人……
只要袁成豪还在这个世上,哪怕掘地三尺,今后她总还能够用别的法子找到他。
想到此,颜如舜抓住彭烈的衣领,便欲带他离开此处,悄悄将他送回铁鹰卫的狱室,蓦然间只听屋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她又即刻重封彭烈穴道,将他踢回床底,继而取下面具,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谢娘子?怎么是你?”颜如舜奇道,“天已亮了,你这会儿可以上街的,不去找客栈吗?”
“我……”谢缘觉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到底是有些不安,垂下眼眸道,“我刚刚在路上看见有人躺在地上,应是受了重伤。但我一个人的力气搬不动他,因此只有请你帮忙,再借贵宅一用,我才能给他治伤。”
“你不是会武吗?”
“是。但我有病在身,不能使力。”
“凌娘子呢?”
“我和她走的是不同的路,她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她这话如果不假,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耽搁不得,是以颜如舜虽觉有几分不对劲,但也无暇多做思考,只得即刻点了点头道:“好,那你带路。”
而途中,颜如舜又向她问起,她与凌岁寒是在何时何处分的手,之后又是在何时何处发现那名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