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尹若游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我对她们是否有感情,可都不代表我对你们有感情。”
颜如舜笑着道:“你会愿意给毫无感情的陌路人花那么多银子修宅院、置办家什,那你岂不是更是大善人了?”
尹若游道:“你不是很聪明么,这还不明白?那宅子太过破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将那两人藏在床底,我将他们放走以后,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只要还在昙华馆内,随时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我必须买下一个木柜,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才能提议将他们关进柜中,再悄悄将他们放出来。”
颜如舜:“那你给自己的房间置办些什物便够了,既是你的银子,我们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何必让我们在西市随意挑选呢?”
尹若游张了张唇,这一次无言以对。
颜如舜则稍稍停顿一会儿,又侧首打量起身旁人的神色,这几日她确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对方。
尹若游此人不似凌岁寒,凌岁寒看似孤傲,脾气又颇暴躁,好像很不好与人相处,但其实她的性子最为热烈,襟怀坦白,如夏日之日般令人可畏,也如夏日之日般光明正大,只要你对待她足够真诚,很容易便走进她的心里;也不似谢缘觉,尽管不知为何谢缘觉大多数时候表现出的乃是一副冷清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对待许多人与事都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的冷漠,实则藏在她冷若冰霜外表之下的柔软心肠并不难被看出,想和她交心也不难。
唯独尹若游。
她的性子是真的太独了一些。
颜如舜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从抵玉那里得知尹若游的身世来历,她是不会对她观察得那么细,更不会思索得那么深,或许到现在,她还会继续误会着她。
“我现在就是很奇怪,你目前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依我之见,恐怕不会是尚知仁的吩咐吧?不过,你一向独断专行,不喜欢和别人解释,甚至讨厌和别人解释,我大概听不到你的真实回答了吧。”
尹若游确实没有回答。
她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情绪如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
她一向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易容术冠绝天下,她更会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过去那么多年里,会有那么多男人在都爱她美貌的前提之下,有的更爱她柔情,有的更爱她妩媚,有的更爱她娇俏,有的更爱她妙语连珠、知情识趣。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昨夜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歉,有意博取她们的好感。
岂料反而被颜如舜瞧出破绽。
她活了二十二年,颜如舜是第一个把她看得这么透的人,这种感觉本来让她很不舒服,但颜如舜也是第一个看出她的真面目仍然平常待她之人,她更有些别扭,她陡然将话锋一转:“你和凌岁寒到底打了什么赌?”
颜如舜正要说话,倏地神色一凛,放眼四望,尽管四周仍不见人影,然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细若蚊蚋的交谈声。估摸着是来善照寺上香的香客,并且距离她们甚远,只因她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会有所察觉。但为谨慎起见,她们自然立刻住口,不再交流任何危险话题。
目前她们已走出树林,再绕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径,便到寺中客房,凌岁寒道:“我们进屋以后再谈。”
尹若游沉吟道:“你能想到来善照寺躲藏,那些官兵也很有可能会进善照寺搜查,一般的客房照样危险。慈舟法师的房间倒是个清静地方,普通官兵应该也不会搜的。”
“慈舟”这名字有些熟悉,凌岁寒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若没记错,上回我听张婆婆说,收留她在寺里做杂役的便是一个叫什么慈舟的,此人可信吗?”
尹若游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对待他人毫无保留,迟早会吃大亏。之前张婆婆的事儿,慈舟法师帮了很大的忙,倘若被尚知仁得知,她必死无疑。但尚知仁是尚知仁,润王是润王,她敢得罪尚知仁,不代表她敢得罪润王。所以,我们待会儿须得小心一些,但凡察觉不妥,立刻便走。”
慈舟法师的住处离此不远,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尹若游引着颜凌谢三人到达一间僧房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很快被打开,屋内站着的乃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比丘尼,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脸色仍颇红润,一身青灰色淄衣,向着门外四女行了一礼,再看向尹若游道:
“尹施主,许久不见,今日有何贵干?”
尹若*游立刻回礼,自然不说真相,只说官兵们横行霸道,她们今日不小心得罪了他们,请求在寺内暂避一避。
慈舟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相信了她,点点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们,她则要前往前殿给弟子们讲经。
“法师——”尹若游唤住了将要离开的她,迟疑地望了谢缘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才又道,“天将正午,不知能否劳烦法师待会儿给我们送些午膳来?”
“近来张婆婆一直在本寺后厨帮忙打下手。”慈舟道,“我让她做好素斋以后,再给你们送来。”
四人都谢过慈舟,她转身离去,并为她们关好了门窗。小屋简洁素雅,窗明几净,谢缘觉将自己的药箱放在窗边长桌上打开,拿出药物为尹若游医治后背之伤。
两枚飞镖所造成的小伤,她处理起来着实是轻车熟路,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治。尹若游亦不把这点伤当一回事,依然好奇之前的问题:“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凌岁寒坐到了一旁窗下,这一次是她回答:“颜如舜和我赌,你虽然骗了我们,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却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算她厉害,她赌赢了,所以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你瞒着我们的事,别的我不再打听——”
“她赢了?”没等凌岁寒把话说完,尹若游自嘲似的一笑,“你们不是还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吗?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肯定是她赌赢了?怎么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们呢?”
凌岁寒反问:“那个侍女你认识吗?”
尹若游道:“谁?”
凌岁寒道:“在润王府花园假扮——”话到唇边一顿,意识到自己既是江湖出身,按理来说不应该知道亲王之女的闺名,欲要直接叫“县主”两个字,又忽忆起适才在王府花园里无论尹若游还是谢璋似乎都称呼她为郡主,真是奇怪,谢丽徽什么时候被封的郡主?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所幸尹若游理解了她的意思,道:“你是说假扮永宁郡主的那名侍女?我今日第一次见她,怎么,她有何不妥之处?”
凌岁寒道:“她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观察了半晌她的身形,她应该是真的不会武功,的的确确是普通侍女。她死了,我猜谢璋大概是不会在意的。你既然不认识她,却为了保护她,宁愿以身挡镖,我实在想不出你之后有什么理由要伤害我们。所以,你瞒着我们的事情,别的我也不想再打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其他的事想不想说随你。”
凌岁寒突然如此善解人意,倒不是她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凌岁寒哪怕幼时遭遇了巨变,她也始终故我依然,烈性不改。但她不是那种已知自己有错仍死要面子、固执己见之人。只要她认为对方说得有道理,她自然是从善如流。而刚才颜如舜分析尹若游言行的那一番话,其中几句戳中了她的心窝,颇令她感同身受。
这世上,有些事情,确实是重于一切,不能够被任何人影响。
正如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她为父母报仇。
所以别的话题,她和旁人交流起来都能直言不讳,唯独关于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前来长安的目的,她必须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甚至于今后,她会不会也做一些自己并不愿意、却不得不做、且遭他人误解之事呢?
骤然间她理解了尹若游。
谢缘觉亦在这时给尹若游处理好了后背的伤口,淡淡道:“镖头的毒虽然普通,但解药还得去药铺买,我目前暂时不能为你解毒。不过这一点小毒,凭你自己的内力,你完全能够压制,暂且忍忍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酸酸涨涨的,再次开口说话,语气却突然冷峻了至少十倍:“你们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会很感激吗!”
谢缘觉只顾重新收拾药箱,神色与声调都平静如常:“我是大夫,之前我也已答应为你治病解毒,你到目前为止仍是我的病人,我从来不需要任何病人的感激。”
凌岁寒则忍不了她用这般恶劣的态度与谢缘觉说话,蹙眉道:“用不着你感激,但也不必换来你的怨恨吧?”
尹若游凝目直视道:“你今日坏了我的大事,我不可以怨你吗!”
“那你怨我好了,大不了我们待会儿打一场比试比试,你和谢大夫发什么脾气?”
“你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