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颜如舜不是多嘴饶舌之人,只要不造成大的危害,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笑道:“尚知仁的事儿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你又要打听藏海楼了吗?”
凌岁寒这会儿确实更好奇尚知仁之事,遂又向尹若游问道:“照这么说,如今长安城那些官员的秘密,你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念头突然似烟花般在凌岁寒的心里炸开,她忍不住寻思,当年父亲那桩案子的真相,尹若游会不会也略知一二?
“据我所知,尚知仁培养的暗探杀手,不止我一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只不过,在醉花楼的应该只有我一人,还有不少人和我是一样的身份,隐藏在庆乐坊内的别家妓馆——毕竟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最爱去、最常去的也就是这种地方——但我们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凌岁寒道:“可今儿死在润王府的那两个杀手,你好像和他们挺熟?”
“因为我曾替他们易过容。”尹若游道,“尚知仁让人教过我不少本事,其中易容之术我学得最好。但凡他要派执行任务,需要改变容貌,都会由我动手,包括彭烈。”
凌岁寒道:“彭烈也是尚知仁的手下?”
尹若游摇摇头,沉吟一阵,似乎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机密消息,最好是藏在自己的脑子里,保证任何人都绝对偷不了。可惜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尚知仁只能将我们上报给他的各种消息整理在一本册子里,本来是由他亲自保管,偏偏有一天他发现那册子竟被人给偷走。原来是他的同党章宣不知因何缘故与他决裂,害怕他痛下杀手,便设法偷了那本秘册,企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却未想到护身符成了夺命符。”
凌岁寒恍然道:“是彭烈当初杀的那个章宣?所以尚知仁派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夺回那本册子?”
尹若游道:“尚知仁之所以选择彭烈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彭烈武功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身形与章宣之子的身形太过相似,两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我再将他的那张脸加以改变,即使是章宣也分辨不出自己儿子的真假。”
凌岁寒道:“可是谁能想到,到头来那本秘册到了你的手里——对不对?”
对面的女子又轻声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悠远,其中似藏了些若有若无的讥讽,只是不知是对自己的讥讽还是对他人的讥讽:“你们是什么时候听说尹若游的呢?”
凌岁寒不知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谢缘觉回答:“进长安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谢缘觉,还有几分羡慕尹若游,尽管史书中似乎还不曾有舞姬以舞技留名,但对方至少已经做到扬名长安,而她自己连尹若游一半的名气都没有,要谈青史垂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现如今,她忽然觉得,或许尹若游并不喜欢如此虚名……
果不其然,尹若游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不错,长安城几乎人人都知道尹若游。可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尹若游的呢?长安第一舞姬么?我有这样的名气,一半确是因为我的舞技,另一半还是我因为我的脸。在他们眼中——”视线一转,她望向窗外迷离夜雾笼罩中的一朵小小白花儿,“其实我和那朵花儿没什么区别,他们认为它美丽娇弱,随手可摘,也随手可弃。我偏偏要用另一种方式,让她们明白真正的尹若游究竟是什么人。那本册子记录的秘密,其中不少本就是我打探到的,还有一部分则是与我相同身份之人打探到的。如果我利用这本册子里的秘密,让他们人人自危,自相残杀,等到长安城彻底乱起来的那一天,再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我很期待他们的反应。”
她这番话,与她唇边的笑容,令颜如舜与谢缘觉心情都颇为复杂。
唯有凌岁寒的神色里流露出激赏之色,尽管此前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最僵,对尹若游的所作所为最不满,现如今终于了解全部事实真相,反而也是她最为理解赞同尹若游的想法,思索道:“但你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令堂的安危。”
尹若游道:“这些年我在尚知仁的跟前表现很好,他虽将我母亲作为人质看管,也确实没有亏待她。只要不出那座别院的大门,我母亲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少年出家,修行数十载,深通佛经义理,长安城许多高门贵女都常常请她讲经,我母亲听说,也命人请她来探讨佛法,后来我不知她们聊了些什么话,她知晓了我母亲从前的经历,竟告诉我母亲,她愿意帮她脱身。”
谢缘觉道:“慈舟法师是江湖人士吗?”
尹若游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一点武功不会。所以我想不通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死药,的确骗过尚知仁,还骗过那么多大夫,让他们都以为我母亲是因病离世。再然后,我给阿母易了容,她暂时便在善照寺安身。”
谢缘觉道:“今日在善照寺,令堂和我们谈了不少话,她说那天深夜你之所以会找她,是劝她尽快离开长安。”
尹若游道:“是。百花宴结束以后,尚知仁已对我有所怀疑,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哪里露出破绽,只怕是慈舟那里出了岔子,所以深夜冒险去了善照寺一趟。”
岂料她没能劝动母亲离开长安,却在母亲的房间里巧遇谢缘觉,其后又与凌岁寒、颜如舜撞上,她只觉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运气果然一如既往的糟糕。
而现在,再回想那夜之事,她已分不清这是祸是福。
四人都在这间小屋中沉思了一会儿,窗外满地凌乱的月光,屋内的微弱烛火亦在风中摇摇晃晃,凌岁寒倏然道:“今天之前的事你差不多都说明白了,那今天之后呢?你说,我向谢璋讨要眠香草的举动,打乱了你的计划,那你又打算怎么做?”
“曾经我最恨的人,确实是尚知仁,不过现而今……”尹若游毫不犹豫地道,“我发现,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做。”
凌岁寒道:“何事?”
尹若游转过头,终于将目光直视颜如舜,也终于主动与颜如舜说了第一句话——她们离开善照寺以后的第一句话,一字一句,声音分为清晰:“我要杀袁成豪。”
“巧了。”颜如舜同样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虽带着洒脱的笑,语气听来甚至比她更为坚决,“我也准备杀他。”
尹若游若有所思,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他不是你的……”
颜如舜郑重道:“我姓颜。”
尹若游了然颔首,略一沉吟,又问道:“为什么这几年他销声匿迹,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颜如舜道:“因为他受了重伤,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而他从前为祸江湖,结的仇家太多,为了保命,他只能销声匿迹,不露行踪。”
尹若游道:“是你伤的他?”
颜如舜道:“说老实话,他的武功很高,如果他不曾受伤,哪怕现在的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八年前……重伤他的另有其人。”
“是谁?”
“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夫妻,但你们应该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为什么?”
尹凌谢三人见她说得肯定,都不免心生疑惑:袁成豪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有本事重伤他的,必是非常人物,自己怎可能不曾听说过?
“因为她们不喜欢出名。”
颜如舜想了想,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掬,仿佛只是掬了一捧无形的风,掌心里却骤然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随后她将刀一抛,短刀再次落入她的手中,竟在刹那间又变成了一枚圆圆的小石子。
饶是在场其余三人都是练过家子的江湖人士,眼力不俗,仍是看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谢缘觉宁静的双眸登时亮起光芒,凌岁寒则直接惊呼出声,连声询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唯有尹若游,虽也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欲让她再变一次,忽想到什么,又即刻闭上嘴,收回视线,似乎不在意的模样。
“都是一些骗人的花招罢了,不是真功夫。不过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戏法,也觉十分神奇,比武功还要神奇。”颜如舜笑一笑,最后将右手一合一张,手心里无论短刀还是石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初次见到她们之时,她们正走街串巷,一个修磨铜镜,一个表演戏法,以此赚钱谋生,所以我只当她们是普通百姓,跟着她们学了几手戏法。直到……直到那天我和袁成豪生死相搏,我差一点死在袁成豪的刀下,多亏了这两位女侠出手相救——”
“两位女侠?”凌岁寒听得一怔,打断她的话,“你是说这两人都是女子?”
“是。”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是一对夫妻吗?”
“是。”颜如舜依然只道这个字,继而笑着反问,“不可以吗?”
凌岁寒陷入迷茫,下意识和谢缘觉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有着与自己同样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