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尹若游不以为意地一笑,她在风月之地多年,见多识广,别的不说,醉花楼内就有一对歌姬姐妹在私下里亦结了夫妻,她自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女人本就应该与女人相爱,因此并不纠结这个话题,催促颜如舜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颜如舜道:“然后……袁成豪便跑了。江湖深似海,他既隐居起来,我足足找了他八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踪迹。而前不久,我终于在江湖上听到一些风声,说有人看到袁成豪前往了长安,我不知传闻真假,但既有一丝线索,我都得追查下去,于是我也来了长安。”
凌岁寒一向嫉恶如仇,虽从未见过袁成豪其人,但听了那么多他的恶行,早就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以听到此处,她又把颜如舜所说的那对夫妻之事暂时从脑中抛开,问道:“那么,你在长安找到他了吗?”
颜如舜摇首道:“没有。不过,彭烈曾经告诉我,他有能联系袁成豪的方法。”
这句话,她是注视着尹若游的眼睛在说。
“不错,彭烈把这个方法说给了我知道。”尹若游点点头,又沉吟少顷,旋即坚决道,“明日我们先去丰山,处理了彭烈的尸体,再找袁成豪的下落。”
“彭烈的尸体?”凌岁寒料想不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个,纳闷道,“这和找袁成豪有关系吗?”
“和袁成豪没关系,但和你们有关系。”尹若游笑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们莫忘了,你们曾答应铁鹰卫,要尽快帮他们解决彭烈这桩案子。”
“我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是二十日为期,时间还早着呢。”凌岁寒道,“我以为,你会更着急找到袁成豪报仇。”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的处境不危险,尚知仁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况且——”尹若游盯着凌岁寒的断臂,继续微微笑道,“润王府要查刺客,也很容易查到你的头上。今后要解决的麻烦还很多,有些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免得中途生变。”
“那都是我们的麻烦。”谢缘觉平静地凝视她,“当然,亦与你有关。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你是不怕死的?”
“我现在有别的害怕的事儿,不行吗?”
“是何事?”
尹若游笑而不答。
她不愿说,她怕莫如烟的悲剧重现。
更怕自己再一次,悔之无及。
第75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一)
长安西郊丰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处景色大不相同。
前山风景极是秀丽,万木吐翠,百花烂漫,溪水如玉带蜿蜒盘旋,一片春色惹人沉醉,正是游玩踏青的好地方。而后山的清幽更胜一筹,但道路也更崎岖,地势也更险峻,除非是生性热爱寻奇探幽之人,不然一般不会来此。
年幼时的凌澄天不怕地不怕,最爱冒险,某日闹着要到后山玩耍,苏英作为护卫首领先行在后山探查了一番,无意间在山中发现一座天然石洞。因此缘故,后来凌秉忠含冤而死,苏英为救仍被朝廷关押的崔琅真,先将凌澄安置在此洞之中,再独自前往劫狱,负着崔琅真来到此洞,本意让她们母女从山洞另一个洞口离开,而她自己一人守在洞口,凭着一条命,便可以为她们拦住无数官兵。岂料崔琅真猜出苏英的用意,不愿自己活命而连累无辜,自刎在了凌澄的面前。
丰山,尤其是丰山的后山,从此成了凌岁寒不愿回忆的伤心地。
但如今为了彭烈之事,她不得不跟着尹若游重上此山。
清晨日出,四人离开无日坊,途中凌岁寒回想往事,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到她发现尹若游竟带着她们来到丰山前山的山脚,眼看着上山的游人如织,她一愣,不禁低声道:“你怎么会想到在前山杀人,真不怕被发现?”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彭烈的尸体埋在后山。
“是彭烈把秘册藏到了这里,他带我找到册子,我顺便在这儿杀了他。”尹若游的语气轻描淡写,“山腰处往西边走有片小松树林,林子里有座小庙,那儿已经荒废,没什么人。”
“庙里没人,难道庙外也没游人吗?”
“是,我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没瞧见一个人影,索性就在庙外的林子里挖了个深深的土坑,将彭烈的尸体埋在里面。”
这不应该。凌岁寒心底暗暗思索,前山地势平缓,各类花草遍地生长,按理而言,无论是哪儿都少不了游人的。她怀着疑虑,继续跟着尹若游往前行去,又过一会儿,见颜如舜渐渐落到她们身后,她与尹若游、谢缘觉都停下脚步,奇道:
“你怎么回事?”
她们四人之中,谁走得慢,都不应该是颜如舜走得慢。
“我早听说丰山景色秀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颜如舜抬目望着日光下的浮岚暖翠,眼中浮现出惊喜的笑意,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枕着后脑,“依我之见,你们也别急着赶路,不然我们一旦到了目的地,把彭烈的尸体挖了出来,我们立刻就得进行下一步行动——”说到此处她当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能欣赏此地的秀丽风光,岂不遗憾?不如我们歇一会儿走一会儿,一边赏景一边上山。”
凌岁寒道:“我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你倒一点也不着急。”
颜如舜道:“正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全部做完,那还急什么?上天给我们几十年的寿命,本就是要我们尽情感受这人间的美好,甭管是遇到什么事,都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倘若遇到美酒不饮,遇到美景不赏,也未免太可惜了,”
谢缘觉闻言微微颌首,尽管她与她们不一样,上天并没有给她几十年的寿数,那她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生命,感受这人间的美好。
所以她完全赞同颜如舜的意见,道了一声“如此甚好”,举目四望,恰巧见一只蝴蝶绕着自己而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或许是她的身上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清香,那蝴蝶并不惧怕于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这才继续往前飞去,她又随着彩蝶而行,进了一片花丛,只觉目光到处皆是图画。
应该说,比她幼时看过的丰山图画更加美丽鲜活。
凌岁寒不言不语,则慢慢往一条清溪边走去,脑海中所思所想依然是年幼时与父母结伴上丰山踏青游玩的情景,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
只可惜,往事如潺潺溪水不可追。
唯有尹若游还站在原地,神色微动,终是忍不住问道:“人间的美好……在你看来,这人间很美好吗?”
“当然。”颜如舜笑着点点头,任由山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又放眼望向前方山坡的落英缤纷,“那些花儿不好看吗?那些鸟儿的叫声不好听吗?”
“山水景物,只不过是裹着这人间的一层皮,倘若撕开这层皮以后,再看这真正的人间,肮脏至极。”尹若游冷冷淡淡的语气里还有几分疑惑,完全是对颜如舜这个人的疑惑。
虽不了解颜如舜从前的经历,但尹若游昨晚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一夜未睡,将颜凌谢三人都细细思索了一遍,尤其是颜如舜:从她对袁成豪的态度来看,她完全是将袁成豪当做了誓不两立的仇人,足以证明要么袁成豪在她少时抛弃过她,要么在她少时虐待过她,总而言之,她从前的生活也必定过得很糟糕,可为什么她还能说出“人间美好”这样的鬼话,又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还能如此洒脱?
唯一的例外,是昨日在善照寺,母亲认出她与袁成豪的关系,她突然有些失态。而除此之外,她大多数时候,总是如这山间春风一般从容,亦如这山间春风一般潇洒。
那是尹若游向往但永远做不到的从容潇洒。
此刻也是如此,颜如舜又露出了那种尹若游看不懂、更不能理解的明朗笑容:“纵然只是一层皮,那也是人间的一部分,何况……喏,你瞧那儿。”
尹若游顺着颜如舜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一家数口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柳树下铺了一张宝相花纹毛毯,两个少女并肩坐在毛毯上,看她们相似的容貌应是同胞姐妹,正斗草为戏,那妹妹似乎赢了姐姐,欢喜得跳起来,姐姐也不恼,起身理了理妹妹额边凌乱的头发,然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与妹妹一人一半分食。
“还有那儿。”
另一边,几个小贩正各自挑着担子贩卖饮食,山路自然比平路难走,肩上的担子重量又不轻,他们还得一边大声吆喝,向山中的游人们介绍他们所卖的东西,哪怕这些小贩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也渐渐喘起粗气,其中一人抱怨自己忘记带上水囊,这会儿实在口渴得紧;另一人道自己箩筐里的橘子可以解渴,若不嫌弃就拿上两个;那人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橘子,又从自己的箩筐里拿了两个毕罗递给了对方。
“这样的人间不好吗?”
尹若游沉默有顷,不置可否,半晌勉强一笑,笑容仍带了一丝讽意:“你倒是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