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多谢好意,但我和各位从前并不认识吧?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受不得各位如此大礼,你们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凌岁寒断然拒绝,欲要迈步往前,哪知那群百姓乌泱泱聚在在一堆,完全挡住了她的路。
所有人脸上都透着极明显的讨好笑意,微微躬着身道:“从前不认识,但几位娘子既然真要在这儿住下去,我们从此以后就是邻居,总是会有相处机会的,说不准就成了朋友。以后几位娘子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说着还介绍起了自己送来的礼:“这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一些小点心或者小玩意之类的,其实街市上到处都能买得到,却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几位娘子千万不要嫌弃。”
面对这样的热情,凌岁寒与谢缘觉无所适从,更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见状莞尔一笑,在茫然的谢缘觉耳边轻声道:“这可是你惹的祸。”
“我惹的祸?”谢缘觉仍然不解。
“那天我们在满娘家吃了一顿春饼。你给她的那锭银子,足够我们吃上她家几年春饼。”尹若游低声笑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谁能不眼馋呢?”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想要做善事,那么无日坊每一家住户至少都得给一锭银子,你给得起吗?”
谢缘觉默然。
常萍身为牙人,见过的世面更多,更能了解“大人物”们的心思,左右都瞧了瞧,跑到她认为最好说话的颜如舜身旁,低声致歉:“真不好意思,我劝过他们,他们这一窝蜂地来见你们,肯定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的,可是……”可是他们都认为趁着这座宅子修缮完毕的日子前来拜访是最好的时机,常萍实在劝不动。
“有客来访,做主人的岂有不招待之礼?”然而出乎常萍的意料,颜如舜并不恼怒,照样笑道,“既如此,诸位都进来坐坐吧。”
颜如舜的确是昙华馆的主人,昙华馆的房契归她所有。
她愿意让谁进去,尹若游与凌岁寒都管不着,侧首望她一眼,只能转身返回。
回到昙华馆正厅,颜如舜又请他们坐下,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茶,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平心而论,颜如舜能言善道,和她聊天本来会很愉快,然而今日所有前来昙华馆的百姓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讨好贵人,与贵人搭上关系,偏偏颜如舜的相貌与衣着在四人之中都最为普通,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贵人的侍女,和她说话能有什么用呢?他们为了今日的拜访,甚至半天活计不做,提早回到无日坊,又省吃俭用花钱买了这些“礼”,倘若不能像满娘那般讨得贵人欢心,自己岂不是亏了么?
众人心中焦急,心思不免露在了脸上。
颜如舜手肘碰了碰凌岁寒,示意她代替自己继续招待众人,继而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尹若游身旁,笑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有话和我说么?”
尹若游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收回目光,但眼中的嘲讽之色不变:“那天在丰山,你和我说人间很美好,现如今还这么认为吗?”
颜如舜未料到她提起此事,眉梢微挑,笑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凌岁寒曾指责过常萍不该对那些金羽卫官兵低声下气,你还为常萍辩解。我本以为,你最应该理解他们?”
尹若游颔首道:“我当然明白,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为此他们可以不要自尊,甚至做出许多违心之事。我理解他们,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但这和我认为他们的行为丑陋,这人间丑陋,有什么矛盾呢?”
颜如舜笑道:“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反驳我那日在丰山上说的话?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还不忘辩赢我,就这么不服输吗?”
尹若游道:“你想错了,我无意与你辩论,只是奉劝你一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就罢了,她们都是初入江湖,自然天真得可笑,但你江湖经验如此丰富,还这么天真,小心以后被人害死。”
两人对话有意压着声音,那些老百姓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却瞒不过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耳朵。
凌岁寒正在与那些百姓交谈,回过头来,瞪了尹若游一眼。谢缘觉则依然默默无言,只是继续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百姓。
颜如舜道:“你既也知道我江湖经验丰富,我看过的人比你更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尹若游道:“你难道以为,我在醉花楼看过的人少了吗?”
“人是千姿百态,各有不同的,尤其是不同地方的人,那就有更多不同。我走过的地方,可绝对你比多哦。”对此,尹若游显然不服,还要开口反驳,忽只听颜如舜又一笑,接着适才的话道,“何况……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下场罢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朗洒脱,尹若游一愣,不知她此言是真心实意抑或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而不仅尹若游,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不约而同回首,又瞧了颜如舜一眼,欲言又止。那群百姓不明白她们为何突然愣住,趁此机会来到尹若游面前。
原来凌岁凌岁寒一身雪白衣袍,除了头上用一支乌木簪绾了个单刀髻,并无别的首饰,穿着打扮比颜如舜好不到哪里去。来拜访的百姓也不信她会是富贵人家出身,见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刀,怀疑她是否是另外两位娘子的护卫——虽说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残废的女子,做护卫太过匪夷所思,但像另外两位娘子那般有钱的贵人愿意住在无日坊这种破地方已是奇事一桩,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于是,约莫一半百姓向谢缘觉问好,另一半百姓向尹若游问话,欲和她们搞好关系,首先要把自己带的“礼”送给她们。
尹若游本不想施舍给他们哪怕一文钱,自然也不愿拿他们的东西,但人群中一个少女手中篮子里的鲜花吸引了她的目光。恍然间她忆起当初颜如舜对自己的比喻,隐约的笑意在她眼中如流星般一掠而过,遂不自禁地伸出手,从篮中拿了一支金黄色的迎春花,放到鼻边闻了闻。
那少女的父母见状,立刻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她面前:“小人阮虎,这是我女儿阮翠,娘子叫她小翠就好。我这个孩子啊,别的本事没有,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有一手,这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如果娘子喜欢,赶明儿我暂时不让她去卖花了,就让她到娘子的家里照料花草。这座院子才修好,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吧?”
“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那天你念的诗,是这几个字吧?我应该没有念错?”还不待尹若游有何表示,颜如舜已笑着点头道,“桃源好像是应该有些花草,你觉得怎么样,待会儿我们和谢大夫、凌娘子商量一下?”
“这本来就是你的宅子。”尹若游道,“这种小事,难道不该你做主?”
此言一出,一旁百姓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颜如舜——这个他们所认为的贵人的侍女。
“但现在你们都住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征求你们的意见?”颜如舜笑道,“你们先聊着吧,天色越来越暗,看来我们今天去不成有朋客栈了,我去厨房做晚饭。”
留在原地的百姓面面相觑。
尹若游将手中的迎春花放回篮中,忽向那少女问道:“你多大?”
阮翠轻声答:“我刚满十五。”
看起来面黄寡瘦,却像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尹若游又问了她别的几个问题。阮翠见对面女子相貌艳丽绝伦,语气也不冷漠,渐渐不再紧张,终于轻松笑道:“你们果然和小彩灯说的一样,人都真好。”
“小彩灯?”谢缘觉在一旁听见此言,环顾四周,发现异常,“她今日怎么没来呢?”
阮翠道:“好像是她阿翁不许她来,说我们和你们又不认识,这样打扰你们,太冒犯了。”
凌岁寒笑道:“那她阿翁倒是有骨气。”
这一次,凌岁寒不再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此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又让全场静默。
凌岁寒心直口快,很多时候不经考虑,话已直接说出口,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言外之意似乎便是指责眼前这群百姓没有骨气,没有自尊。
倘若是在从前,她认为自己所言毫无错误,那就绝对不会后悔,但现如今她同样明白了他们活着的艰难,当即赔礼道:“对不起啦,我已明白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但我手里没那么多银子。不过以后你们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们,我能帮的会帮。”
在场百姓尴尬地笑了两声。
阮翠年轻,心胸豁达,万事想得开,倒不觉窘迫,反而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尹若游与谢缘觉,她已好奇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像不是主仆关系?”
凌岁寒奇道:“谁和你们说的我们是主仆?”
“没有谁说,我、我们瞎猜的……”阮翠发现自己肯定是猜得不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又小声问道,“那你们是朋友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