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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凌知白悄悄走到颜如舜身边,压下声音道:“颜女侠,我听说你早就与陈娟相识?”
  颜如舜道:“算是吧,怎么了?”
  凌知白低声道:“陈娘子固然有错,但现如今听来,这也是事出有因,其情可悯,错不至死。你的轻功好,能不能……”
  “你是想让我把她从凌岁寒的手里救下?”颜如舜笑道,“可你大概已经瞧见了,我现在身上这么多伤,轻功还能和平时一样快吗?”
  凌知白道:“那你能劝劝你的朋友吗?此事说到底是我们定山派对不起她,她想要我们怎么赔罪都没关系。可是陈娟……”
  颜如舜挑了挑眉,又注视凌岁寒片刻:“我这个朋友性子执拗得很,她下定决心要干的事,我是劝不动的。不过……你倒也不用太担忧,依我看,她对陈娟其实并没有起杀心。”
  在听完陈娟这番话以后,凌岁寒沉默了太久,视线并不在陈娟的身上,垂下眉目,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良久才终于问道:“那后来呢?我听我朋友说,你如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商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陈娟这次的笑声还多了一分自嘲,“凭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多亏了定山派的那三位道长,是他们过了一阵子又到陈家探望我们母女,听说了我们母女的遭遇,当即替我们做主出头,帮我们夺回了家产。松泉道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常常来看望我们母女,但不可能永远都陪着我们,劝我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本来我和阿母很犹豫,我们孤儿寡母,无亲无故,到别的地方定居只怕处境更糟。拾霞道长曾有恩于长安城内一位有名的的女商,于是她委托对方照顾我们母女,还让那位刘老板教我经商,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也可以做生意……”
  “只是我那时胆子太小,与人打交道总是畏缩不前,甚至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我心里晓得,若不是拾霞道长的嘱托,其实刘老板早就不愿再教我。”陈娟又顿了顿,继续回忆往事,声音渐渐哽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恩,“过后不久,拾霞道长再次来长安探望我,从刘老板那里知道了我的表现,我和她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根本做不成什么大事,是我让我失望了。她一点也没生我的气,还笑着告诉我,女子就是女子,哪有什么小不小大不大的,既然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可以做呢?只要我肯努力学,只要我能相信自己,她也相信我一定能做得好。”
  “从那天起,每一次她和我见面,她都会和我讲很多道理,那些道理我始终记得……如果没有她,没有定山派的诸位道长,就绝对没有今天的陈娟。”
  听到此处,段其风实在忍不住道:“是啊,我师父师叔都已经替你们教训了你们的那帮亲戚,他们不可能再欺辱伤害你们。何况现如今你已经比你的那帮亲戚更有本事,你更不可能再害怕他们。为什么直到前些天,你还是要骗我们?”
  “她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凌岁寒在陈娟之前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怅然,“若不是我,她和她母亲当年也不会流落街头,她当然是怨恨我的……”
  凌岁寒突然回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她拜召媱为师之后不久,召媱又谈起她杀人之事,严肃地告诉她,在她出师以前在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擅自胡乱杀人。她闻言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君什么都好,只是太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召媱听罢显然有些惊讶:“我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凌澄郑重点头:“你若不心软,为什么不赞同我杀他?哼,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抛下的混账,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还敢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怎么杀不得?”
  召媱笑道:“我一直不赞同你杀了他,你以为是因为我心软?”
  凌澄道:“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你读过书,那有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吗?”召媱见自己的小徒弟点了点头,遂笑起来,“只看他穿的那一身绫罗绸缎,就能知道他家应该颇为富有,他一死,他的妻子女儿若没有能力保住家里的财物,又无法自强自立,只怕灾祸上身。而他若活着,我已吓过了他,他至少不会对她们太坏。”
  凌澄犹不服气:“师君怎么知道他的妻子女儿不能自强自立?”
  召媱又朗声笑了一阵,然而笑完以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凡女人,从一出生起,就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锁在樊笼里,而樊笼之外则是火海刀山、地棘天荆,一步一个危险。我和你还算幸运,既能挣脱这个樊笼,又有本事面对那些风刀霜剑。可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幸运,要么痛苦地活着,要么悲惨地死去。”
  凌澄道:“那就不能让她们学会本事吗?有了本事,便不必怕什么危险了。”
  召媱道:“不能。”
  凌澄道:“为什么?”
  召媱道:“因为这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所谓帮人帮到底,既然决心要帮一个人,就不能够半途而废,说不定得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我一向懒得很,除非有不平事到了我眼前,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出手。可是太过麻烦的事,我却不想去做。”
  凌澄呆了呆:“那照这么说,她们现在……”
  召媱道:“放心吧,她们现在应该不会过得很差。”
  凌澄奇道:“师君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怀璧其罪,会有灾祸上身吗?”
  召媱笑道:“那是之前,但现在嘛……我懒得做的事情,有人会做,有人会不辞辛劳地去做。”
  年少的凌澄,对于召媱的这番话其实不太能理解,更不能认同。她出身权门,前十年的人生太过顺利,身为长安城第一贵女,父母对她的约束也不多,她活得自在恣意,纵然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于她而言不亚于天崩地裂,但没过多少天她便被召媱收为弟子,有召媱的保护,她不必面对这世道的种种黑暗险恶。因此这世上许多普通女子的困境,召媱说得再多,她那时听得懵懵懂懂,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她更不明白召媱所说的“有人”究竟指谁。
  直到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了师君那番话的意思。
  她想,陈娟是有理由恨她的。
  “论理,我好像是应该恨你。”陈娟却又说了“好像”两个字,“可是……可是后来我真的成功了,我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我赚到的钱比从前我父亲赚到钱的还要多,即便没有定山派道长们的保护,我也再不用怕我那些所谓的长辈亲戚。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喜欢算账,喜欢与人做生意,喜欢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而我活得越好,我越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杀他,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他不会再骂我打我,过个两三年,他还是会安排我嫁人,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依然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照顾夫君,生儿育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依附他人过一辈子……我不甘心,在我知道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之后,我就不可能再甘心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所以我开始庆幸……”
  她越说越激动,眼角的泪不可抑制地渗出,忽然蹲下身,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庆幸你杀了他!我庆幸你杀了我的父亲!”
  这句话几乎是呐喊出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震住。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是我父亲啊,无论如何,他毕竟生了我养了我,召女侠和凌女侠可以杀他,任何人都可以杀他,我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偏偏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幸好他死了,幸好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我甚至偶尔做梦,梦到他当初并没有死透,是梦里的我给他补上了一刀……每一次醒来之后,我都好害怕,我怕……我怕你们……”
  说到“你们”这两个字之时,陈娟又哽咽了一下,抬起双眸,掠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定山弟子们,又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与他们对视。
  而这时候,凌岁寒早已将自己的左掌缓缓放下,凝眸看着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凌知白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陈娟的想法,忽然捕捉到了陈娟的动作,狐疑道:“怕我们?”
  陈娟的头低得更低:“是……你们对我太好了……”
  段其风愈发诧异:“我们对你好,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些年来定山派一直都没有忘记我,每隔一段时间,望岱道长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便会派人来探望我和我阿母;但凡我遇到困难,你们都会竭尽全力相助,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我害怕你们知道我是如此不堪,害怕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怨恨父亲,是不孝;构陷恩人,是不义……我晓得你们最厌恶这样的人……”
  “那倒也不是……”凌知白沉吟少顷,仍是觉得她情有可原,本想安慰她几句,转头一看沉默的凌岁寒,心忖真正的受害者还未发言,轮不到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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