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在场三人之中,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有能力拉动此弓,射出此箭,只不过颜如舜与凌岁寒都明白尹若游心中深埋的仇恨——杀死尚知仁的人,必须是尹若游。
不可以不是尹若游。
弓弦如满月,尹若游手中一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作为曾经被尚知仁重点培养的暗探细作,尹若游幼时学过无数暗杀手段,弓箭当然也是其中一种。她调整了长箭角度,对准对面树林里尚知仁的胸膛,倏然,竟转头看了身旁的白衣同伴一眼,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又低又沉:
“凌岁寒。”
“怎么?”
“我不曾学过射箭,只怕射得不准。但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小时候练过弓箭。这一箭,我们一起射吧。”
凌岁寒愣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左手:“你知道的,我只有一条胳膊。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弓箭。”
“所以我说,这一箭,我们一起射。”
凌岁寒的心怦怦跳起来。
根据马青钢的交代可知,尚知仁亦是凌岁寒的仇人之一。要说她不想手刃仇人,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尹若游与尚知仁之间的仇恨显然更深,她当然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她的朋友。而此时听罢尹若游此言,即使她见对方拉弓搭箭的姿势不像是新手,她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站在尹若游的身后,左手与尹若游的右手一同握住弦上的羽箭,弓弦绷得愈来愈紧。
一,二,三。
霍然间两人同时放手,百余斤铁弓的力量可想而知,“嗖”的一声,长箭挟带着霹雳雷霆之势,穿过长风,再穿过尚知仁的胸膛!
鲜血登时从尚知仁的胸口涌出。
他嘴巴一张,身体在顷刻间倒了下去。
现场官兵更加骚乱,而凌岁寒与尹若游收起铁弓,当下与颜如舜迅速离开。
第114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一)
尚知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无数官兵可以作证,凶手必是马青钢无疑。
除了仍然需要搜捕在逃的马青钢以外,这桩案子算是尘埃落定,基本不会再有反转。于是又过一日,凌岁寒等人确定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回到长安城内的无日坊昙华馆居住。
坐上陈娟借给她们的马车,在路上,凌岁寒跟人打听了俞开霁的住址,她亲自赶马驾车,回昙华馆以前,先前往了俞开霁的家。
早在昨日谢缘觉已听她们说完此事的来龙去脉。对于她们杀死尚知仁的方式,谢缘觉没有任何异议,此人虽非江湖魔头,半点武艺不会,不曾亲手杀过人,但他手中的权力能做的恶显然更多,哪怕是谢缘觉这般尊重生命之人,想到尹若游多年来所受的痛苦折磨,想到还有不知多少似尹若游这般的女子在沉重命运里的挣扎,她有时候也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连死亡也消除不了尚知仁的罪孽。
对于俞开霁之事,谢缘觉感观却复杂得多。从她初进长安,第一次被胡振川冤枉,俞开霁便在暗中帮她,她面上虽然冷冷淡淡没什么表示,心底着实感激。尽管她们接触不多,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她看来,俞开霁的为人便如其名字一般,天开霁色,光明磊落。
谢缘觉一向很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就像她幼时喜欢凌澄。
她实在不愿接受原来这么久以来俞开霁一直在欺骗她们。
微风吹起车帘,谢缘觉看着凌岁寒的背影,心下思忖,待会儿得随时防备着凌岁寒与俞开霁打起来,至少要先确定俞开霁这么做的原因。
忽然“吁”的一声,马车停到俞家门口。
今天恰巧是百官休沐日,俞开霁大概在家。她们四人下车敲了敲房门,开门的乃是一名布衣老仆,得知她们的来意,恭敬道:“我们娘子已经说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人来找她,应该就是四位贵客吧?四位请跟我来。”他转身给她们带路。
绕过一面云纹影壁,穿过花草茂盛的前院,最后进入廊下东头的小书房。香炉里飘出青烟袅袅,四周粉墙挂了几幅书画,书架更是密密麻麻摞满了书籍,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身着铁鹰卫玄色官服的女郎正坐着桌前,慢慢擦她的刀。
阵阵书墨香中,颜如舜转头将屋内布置打量一番,笑道:“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坐在这儿,我还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这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家。”
俞开霁已知她们进门,却仍未抬首,目光还凝望着自己的刀锋,似陷入沉思之中,隔了片刻才道:“我家的确世代学文。”
谢缘觉倏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能:“你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俞开霁点点头道:“是。”
凌岁寒奇道:“那你怎么会学武?”
俞开霁道:“你们来找我,不是问这件事的吧?”
“不,我现在就想问这件事。”凌岁寒毫不迟疑地道,“因为我们得了解了解你。”
俞开霁闻言若有所思,又过半晌道:“那我们交换答案,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待会儿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凌岁寒道:“好啊,很公平。”
“我生来幸运,至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能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能与族中的兄弟一同到学堂读书习文,能有父母精心为我取的名字。”俞开霁说到这儿,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悦,反而有一缕淡淡的伤感,“我出生的时候,尚知仁已为相数年,与前几位相公相比,此人不学无术,德行败坏,竟能居百官之首。家父十分忧虑,因此为我取名开霁,只愿朝堂阴霾散去,天地重开霁色。致君于尧舜,济民于涂炭,是我曲陵俞氏子弟共同的抱负,我也一直怀着这样的抱负,可是渐渐我发现……明明我们一样读了书,明明我的学问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的兄弟们可以考取功名,为官治政,偏偏我和我的姐妹们不*行,那我读这么多书还有什么用?于是我放下书卷,下定决心到武馆学武。父亲一向宠我,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却不知道我真正的打算,更没想到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突然跑了,跑到江湖上,扶危济困,打抱不平。既不能‘致君’,总可以做到‘济民’吧。”
凌岁寒恍然大悟:“后来你听说铁鹰卫准许女子为官,你就又来铁鹰卫了?可是你现在在长安为官,难道你父母还不知道吗?”
“我在江湖闯荡的那几年,阿父和阿母一直很担忧我,终于得知我平安无事,他们也不再怪我,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才说……”俞开霁再次轻声叹气,“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过,我做事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还没有哪位同僚知道我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当然,如果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对你的态度定会大变。”尹若游嗤笑道,“可事实是,这些年你在铁鹰卫处处受到掣肘,恐怕不会比你在江湖自由。官场就是一处大泥潭,即使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也会被这泥潭拖住脚步,深陷其中。你‘致君济民’的初衷,真的做到了吗?”
尹若游的话,总是一针见血,直戳人心。
俞开霁默然良久,脸色变得愈发沉重:“历朝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这是绝无例外的事。朝局越是昏暗,才越需要仁人志士力挽狂澜,令天地重开霁色。所以——”她语音一振,突然显得格外郑重:“尚知仁与马青钢一案,是否是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方才俞司阶对尚知仁的评价倒挺不错,不学无术,德行败坏。”颜如舜笑道,“那他死了是好事,是不是被陷害有那么重要吗?”
俞开霁道:“我没问他是不是被陷害,我问的是,他是不是被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颜如舜道:“谁告诉你的?”
俞开霁道:“尚知仁。”
凌岁寒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天真,他的话你也信?”
“本来是不信的。但胡振川的死绝对有蹊跷,他不可能是死在马青钢或马青钢手下的手里,魏赫却信誓旦旦说胡振川是为保护他们而死。我便同意了尚知仁的计策,若在你们的住处搜出马青钢,或许就能弄明白真相。可昨日我等了许久,几乎在得知尚知仁死讯的同一时刻,我却又听说了江湖上的另外一件事。”俞开霁蓦地一抬眸,视线盯准了凌岁寒,“是从柏州定山传来的消息,定山派正在聚集天下英豪,要证明你和召媱的清白无辜。其实你的师君是正是邪我不在乎,本朝还没有师长犯罪、连坐徒弟的律法,只不过魏恭恩豺狼心性,比尚知仁更恶毒十倍,你们若与他合谋,危害甚大。然而定山派不止说明了当年他们对你和召媱的误会,还对你颇多赞誉,这才让我有些茫然……既是真正的侠义之士,又怎么与魏恭恩狼狈为奸?我猜到这两天你们大概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们,就是想要听你们亲口说一个解释。”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起来。
似千里冰雪消融,最明亮明媚的太阳破云而出。
那日郑伯明在万般纠结之后选择放她出狱,也是因为听到定山派证明她清白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