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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送走凌岁寒,抵玉重回自己的居所。
  日光泻下,池塘里波光粼粼,她独自坐在池塘边,低首看着水中那些游来又游去的小鱼儿,从生到死,却总是游不过这方寸之地。
  江湖,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
  这是当年老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她对此印象极深,亦认为是至理名言。从东莎村,到诸天教,再到藏海楼,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她忽然又唱起了那首挽歌,不知是在为自己还是为这池中的游鱼而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山风呼啸,把她空灵如天籁的声音送得愈来愈远,有人跋山涉水,循声而来,只为一见歌者的真面目,终于在一处山坡往下望,望见独坐在河水边的瘦弱女童。她的声音有多纯净,身上衣裳便有多破旧。
  沈盏自幼锦衣玉食,向来爱干净,在那一刻却几乎没什么犹豫,命令身旁护卫止步,她独自上前,坐在那女童的身边,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听她唱下去,听她把两首挽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声音渐渐嘶哑,这才终于打断道:
  “你这样会毁嗓子的。我在长安听过很多歌,都没有你的声音特别。”
  这样的好嗓子毁了,这个人的价值也就毁了。
  初相见,沈盏看中的依然是对方身上的价值。
  女童不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为何要哭呢?无论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哭都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成熟理智得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成年人,说着最冷静的话的同时,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此时心底竟有些微微的难过。如她所说,她在长安听过那么多的歌,那么多的乐曲,直到今日今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能够穿透人心的声乐,这使得她人生第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为别人拭了拭眼泪,又问道:“你刚才的歌是为谁而唱?”
  女童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眼睫边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嘴唇动了几动,才轻声说出自己的故事:“是我阿母和我姐姐……”
  沈盏始终坐在她身边,听罢面色不改,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舒,我叫舒鹊。”
  “鹊是什么鹊?”
  “喜鹊的鹊。”
  “你唱得比喜鹊还好听。”她站起身,然后向她张开手,“你要跟我走吗?只要你从此跟在我身边,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从那天起,舒鹊成为了藏海楼少主身边最宠爱的侍女。
  她为沈盏唱了很多歌,譬如《春风辞》《江南吟》《北歌行》《长河曲》《玲珑谣》等等等,却再未唱过那么哀伤的挽歌。
  “有心事么?”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在小径里响起,令枝头的燕鹊叫得更欢快。“怎么突然唱这首歌?”
  抵玉其实早已察觉到楼主的到来,但直到沈盏真的开口说话,她才起身回首,恭恭敬敬向沈盏行了一礼,微笑着说出实话:“不知怎么想起我和楼主的初遇。”
  沈盏注视抵玉有顷,也迈步来到涟漪微起的池塘边,与此同时抵玉已给她搬来一张交椅,她坐在上面,才悠悠笑道:“那倒是很巧。你的嗓子果然还是那么好。”
  “但楼主很多年没让我唱歌了。”抵玉道,“我还以为……楼主已不喜欢我的嗓子。”
  “有八年。”
  起初是因为沈韶烟逝世,沈盏要为母亲守孝,不可以听歌赏曲,后来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她又花钱买下许多歌姬乐姬前来藏海楼为她献声,却始终没有再要求抵玉唱一首歌。
  “你如今身份可不一样了。”沈盏招手让抵玉上前,抵玉不敢让楼主仰视自己,遂即刻蹲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摩挲了一下抵玉的脸颊,语气透出几分轻快,让人听来感觉应该只是玩笑,“我若是还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玉总管当做寻常歌女看待,让天下群豪知晓,只怕会有人觉得我轻视你,笑话我不会用人,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抵玉的语音则愈发郑重:“总管的身份是楼主给的,抛开这个身份,我永远是藏海楼的一名小小弟子,永远是楼主您的人。只要楼主您还喜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唱歌给您听。”
  “是么?”沈盏笑意盈盈,“那如果真有人借此事要挖我的墙脚,给你更多的利益,让你背叛本楼——”
  “楼主这个笑话不好玩。”抵玉依旧低眉顺目,然而罕见地打断沈盏未尽的话语,“您才是我永远的主人。”
  倘若抵玉的回答有些犹豫倒也罢了,偏偏她答得是那么坚决,毫无迟疑停顿,沈盏的心更觉一片冰凉。
  “没意思,你怎么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这才是真正的不好玩呢。不和你聊了,你陪我歇息一会儿吧。”沈盏躺在交椅上,索性微阖双目,才能够不泄露眸中情绪,的的确确似在养神休息。抵玉便也静静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容颜,心头浮现出适才与凌岁寒的对话。
  为什么不能把诸天教之事直接说给沈盏知道呢?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遇见沈盏不是在遇见悉难兹以前,她便可以对她坦白一切,无所隐瞒……
  但现在她究竟应该如何告诉她,她与她的相遇本是一场阴谋。
  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第127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一)
  回到昙华馆,已是黄昏时分,凌岁寒在各个房间找了一遍,最终在谢缘觉的药房找到她,同时瞧见药房墙角边打碎了一地的药炉药汤。
  凌岁寒大惊失色,迅速上前,见谢缘觉脸色如常,呼吸平稳,她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地上的陶瓷残片:“有人来过吗?”
  “袁成豪。”
  谢缘觉仍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掀起凌岁寒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她愣了愣,又向谢缘觉问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又惊又喜道:“他还真来找你了?看来阿螣的法子果然很有效。只可惜重明现在……罢了,这也无妨,下次他再出现,由我和他交手,待我制住他以后,等重明回来,再把他交给重明和阿螣处置。”
  谢缘觉摇首道:“他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约莫一个时辰前,袁成豪潜入昙华馆之时,谢缘觉正在药房整理昨日她为众多病人诊脉的脉案。
  自她跟随九如学医以来,这么多年无论是她单独医治的病人,还是她协助九如医治的病人,所有的脉案都被她收藏了起来,偶尔闲时重新翻看,如此才能更加精进医术。正当她将它们分门别类到一半,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因她受不得冷,房间四周门窗都是关上的。那香气便在屋中四处萦绕,淡到几乎闻不出,即使有内力精纯者能够感受得到这点气味,也大都会误以为它是花香。
  但医者的鼻子比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鼻子都更为灵敏。
  谢缘觉拉开柜子,拿了些草药,放到药炉里文火煎熬,继而便坐在一旁的桌边等待。不过一会儿,药炉里传出微微的“咕噜咕噜”声响,仿佛催眠的乐曲一般,让谢缘觉的眉间渐渐浮现一片困倦之色,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一歪,就这么倒在了桌案上。
  窗户蓦地被推开,一个高瘦汉子跳窗而入,走过来看了她片刻,眼中混合着失望与鄙夷等各种情绪,转身又要离开,刹那间他身后光华骤亮,数枚流星似的银针破空而来。
  若是面对面出招,那汉子绝不会把这些攻击力极其微弱的银针当一回事,只要他用力挥出一掌,他有信心可以将它们全部打落,但他没料到这女子原来是在装晕,确实一时没有防备,只能纵身跃起,闪避到一旁墙角——按照他此刻所站立的方向以及飞针攻击的角度,他也只能避到那一旁墙角——旋即他回过身来,拔刀出鞘,正欲反击,霍然只听“砰”的一声,原来方才*谢缘觉的另一只手其实同时扬出两枚银针,针头之毒与墙角的陶瓷炉子相触,药炉直接爆炸成为碎片,其中的黑色药汤飞溅而起,几滴药汤正好滴到那汉子的后颈与手背上,他的长刀才出半招,肌肤顿时燃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疼得让他几乎拿不住手中兵刃。
  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忍耐力要比常人强上许多,这一招他依然没有停顿,几乎攻到谢缘觉的胸口。谢缘觉犹坐在桌边不动,右手再扬,飞针连着她手中的丝线,又向那汉子飞去。
  那汉子手腕微转,使出一招“倒转乾坤”,长刀斜斜一劈,本欲将所有纵横交错的丝线斩断,岂料水火难侵的天山雪蚕丝反而顺势缠住他的长刀。
  本来以那汉子的内功,他只须稍稍在刀上蕴点力,按理而言便可以让谢缘觉摔倒在地。然则适才他被药汤溅到的肌肤越来越烫,烫到他似在油锅里煎熬,他手上自然也越来越没有力气。而谢缘觉手中那一根根连着飞针的雪蚕丝正闪烁着幽幽寒光,不知淬了什么药物,渐渐腐蚀他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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