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如此一来,那支笔反而像有灵魂似的,在谢缘觉的手中,如行云流水,渐渐在纸上勾勒出一人眉目。
她的笔又遽然一顿,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画中之人,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适才自己脑海中明明谁都不曾出现,然而一旦落下笔,自己画出的却是凌岁寒的模样……
电光石火之间,与凌岁寒相遇以后种种的经历,还有那平日里凌岁寒的一言一行与一举一动,都如海浪潮水般全部涌进了谢缘觉的脑子里,似菩提顿悟,令她的灵台瞬间清明。
我早该明白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苦求所谓的证据,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早该明白的……“啪”的一声,谢缘觉手中毛笔落地,心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千万支银针同时刺入她的心脏,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背脊撞上角落的柜子。
房门外的凌岁寒陡然听见屋内传来的闷响,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推开门,一眼望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谢缘觉。
“舍迦!”她蓦地奔了过去,半跪在谢缘觉跟前,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凝视凌岁寒须臾,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刹那间,仿佛天地皆无,凌岁寒只听见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清晰。
她不知谢缘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呆滞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也才终于察觉到谢缘觉的身体肌肤冰凉得犹如一块寒冰。于是她同样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将谢缘觉拥入怀中。
第143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五)
因为修炼阿鼻刀法的关系,凌岁寒的身体肌肤如火般滚烫,谢缘觉靠在她怀中,好似在靠在一炉炭火旁,渐渐感觉到回暖。
“我衣囊里有……有一瓶……”
还不待谢缘觉把话说完,凌岁寒已迅速用左手从她衣囊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水玉明心丸喂到谢缘觉唇边。之前凌岁寒已不止一次亲眼看谢缘觉服过此药,是以认得它的样子。
喂完药,她将药瓶放了回去,又用自己仅存的那条手臂揽住谢缘觉,待对方呼吸稍稍平稳一些,才轻声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谢缘觉说话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病情复发而已,不是第一次……服过药便好,你用不着担心。”
舍迦身患顽疾,这是凌岁寒早就知道的事,但即使是她病情复发,也总应该有个由头,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作。今日舍迦只看了一个病人,来回路程又都是坐的马车,应该不至于太劳累?凌岁寒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她的心疾,据慈舟法师所言,只要舍迦平时情绪稍有波动,病症便会加重。
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都是自己害得她如此,凌岁寒又恨起自己,紧紧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一点血来,才徐徐开口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谢缘觉沉默一阵,方道:“我刚才在画画。”
“画?什么画?”
“你之前看过的那幅画,那天夜里我们四人都在昙华馆的情景。”谢缘觉依然偎在凌岁寒的怀中,“我看着阿螣的舞,看着重明的飞花扇戏,不知不觉想起很多事,想起阿螣和重明的身世经历,忽然有些难过……”
舍迦本就敏感又多情,所以凌岁寒相信了她这个解释。
岂料下一瞬,谢缘觉倏然又问道:“那你呢?”
“我?”
“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有点慌:“你知道我师君是谁,也知道我是哪儿的人,还要了解什么?”
“那天你给我们看了你的过所文书,你是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氏。当年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中烧杀抢掠,害死无数百姓,这是你仇恨马青钢的理由,也是你之前杀了马青钢的理由。”谢缘觉这会儿连说话也是觉得累的,她顿了顿,稍稍歇口气,才继续道,“但你的父母亲人,应该不是死在那场灾难里的吧?”
凌岁寒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重提此事,怕露出马脚,只能顺着她的话:“你怎么知道?”
“我们刚住进昙华馆的那天夜里,你还和我说过……”谢缘觉看着她那身素白的衣裳,“你始终着白衣,是因为你还在丧中……按理而言,你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不过三年,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能与我说说令尊或令堂是何时离世的吗?”
“你猜得很对。”凌岁寒不愿骗她,又不得不骗她,每说一个字负罪感便加深一分,“家父家母是去年病逝。”
“我猜得很对……”谢缘觉视线从凌岁寒的身上收回,低垂眼眸,神色惘然,“那我不明白……十一年前赤河县的那场灾难,那些无辜而亡的百姓里都有你有什么人?让你久久不忘这桩仇恨。”
“不是父母,不是亲人,可就算是邻里街坊的死亡,也会让人痛苦,就像如果有一天无日坊的百姓——”凌岁寒胡乱编造理由想要糊弄过去,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很不吉利,登时住口不言。
“是啊,就算是朋友也会很难过的……”谢缘觉低声道,“那场灾难里,你自己也受过很大伤害吧?那天我曾问过你,你的断臂是不是在那时候出的事,你也承认了。”
凌岁寒点点头。
谢缘觉道:“但你晓得的,我早已看出你的右臂应是你自己挥刀所断。我猜过是否是你被西蕃官兵威胁而被迫断臂,又或者是你逃难的过程中必须断臂。不过这应该是你的伤心事,我在当时没有细问。”
凌岁寒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我?”
谢缘觉仍是那句话:“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重明和阿螣的经历已略有了解,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犹豫着不愿答,可若不答,只怕会引起谢缘觉更深的怀疑,无奈道:“差不多吧,有西蕃官兵在追我们,我和我一位长辈掉下悬崖,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若不自断右臂,我和她都会死于非命。死两个不如死一个,还好,那处悬崖之下是大河,正巧我师君那日又在河里游水,将我救起,包扎了我的伤口,又为我输入内力疗伤。”
她基本没有篡改事实真相,除了将“大崇官兵”换成“西蕃官兵”。
谢缘觉明白她口中所言师君指的定是召媱,那么那位长辈……
谢缘觉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苏姨”,登时间心口又一次恢复剧烈的疼痛,她不再麻烦凌岁寒,自己拿出瓷瓶倒出药丸服下,慢慢调整呼吸之法。
——原来符离遭受的苦难,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惨烈。
凌岁寒看出她的痛苦。
更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而心痛。
这一刻,凌岁寒痛恨自己几乎恨到了极点,左臂将她冰凉的身体搂得更紧,语音柔和得如落地的雪花:“我不懂医理,但似乎听人说过,任何药吃得太多了,身体会逐渐对它有抵抗的。你何必因为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为我难过……一条手臂而已,反正我的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
暂时还存在的理智,让凌岁寒又把“十年前”换成“十一年前”。
谢缘觉发觉她始终在隐瞒身份。
谢缘觉认出她,却犹豫着是否应该认她,乃是因为自己的矛盾心理。短暂的寿命,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终结的人生,如一柄悬在谢缘觉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与这世上之人结下太多牵绊,甚至不敢与母亲相认,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这般奇妙,她一入红尘不久,遂相识三个生死至交,更未料到这三人的其中一人正是自己多年来日思夜想的童年挚友。
其实谢缘觉已确定,无论自己是否与凌岁寒相认,在从前与今后的人生之中,凌岁寒都不可能忘记自己。
正如母亲在这十年间亦从未忘记过自己。
那么让符离不能与自己相认的理由是什么呢?脑海中浮现一个猜测,谢缘觉遽然一惊,心便揪地一疼,艰难地开口道:“赤河县遭遇如此惨祸,皆因圣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你是应该怨恨朝廷的,为什么还要到铁鹰卫当官?”
“怨恨朝廷不至于。”凌岁寒道,“朝廷官府里还是有不少好官。”
她恨的只是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罢了。
“不错,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谢缘觉语声愈来愈轻,近乎呢喃,“我当然知道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
古语有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谢泰杀她父母,致她断臂,迫使她在江湖飘荡十年——如此血海深仇,不能因为仇人是当今天子,便可以放下不提。
天子犯错,同样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谢缘觉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止凌岁寒复仇。
然而这只是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