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这日午间,凌岁寒巡逻完毕,在一家酒楼随意点了两样菜,正用饭时,忽听另一边桌子人声鼎沸,原来是几个文人墨客在此处聚会,正谈诗论文。其中一人想出一首新诗,提笔挥毫,写在了墙壁之上,他的朋友纷纷拍手叫好。
倘若是幼年的凌澄必定要去瞧个热闹,或许还会点评一下那诗的好坏,现在的她对这些诗文歌赋早已经生不出半分兴趣,继续埋头吃饭,懒得去看一眼。谁知那群文人弹起琵琶,直接将题在壁上的诗唱了起来,吟唱声传入凌岁寒的耳内:
“神德重开尧舜世,帝都形胜自天然。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
昙华莺歌花似锦,丰山鹤舞草如烟。何人更问长安事,一曲霓裳醉管弦。”
这“神德”乃当今天子谢泰的第二个年号,显然,此诗是一首歌功颂德之作,凌岁寒更加厌恶,不料忽听到“昙华”二字,她一时不解,愣了一愣。
左边角落另坐着一个青衫文人,倏然轻声叹口气,扬声询问:“诸位仁兄可知,昔年荣朝的昙华馆历经三百年风波,如今却是在长安何处?”
哦,凌岁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用典。
“去年初春,我初来长安,翻阅无数古书,与本朝地经相对照,终于确定了昙华馆所在的位置,于是特意前往一探。”那青衫文人继续喟叹道,“但我看见的不是古书中所描述的玉楼金阙,瑶池阆苑,反而是满地的瓦砾,丛生的杂草,破瓦颓垣,衰败不堪。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春风一阵空。”
酒楼陡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凌岁寒不愿听他们歌功颂德,但这会儿听此人说什么“兴亡”,她心中竟一样不痛快,干脆扔下饭钱,起身走出酒楼大门。
门边附近有小贩挑着担子卖樱桃,凌岁寒路过之际瞧了一眼,那小贩立即热情与她招呼:“娘子,瞧瞧我家的樱桃吧,这是我亲自种的,今早才从城外拉到城内,新鲜得很呢。我家在城郊南山村,我就只在家门口种了那么两棵樱桃树,也不多,卖完就没有了。”
日光下,竹筐里的樱桃个个鲜红如玛瑙。凌岁寒思索少顷,四月,气候逐渐热起来,买些回去给舍迦和重明、阿螣尝尝倒不错。她蹲下身,刚准备挑选,不远处一个腰佩铁剑的布衣汉子也快步走到此处,脸上神情颇为焦急,蓦地对着那小贩道:
“你小心些,我刚才看见几个白——”
话未说完,突然一顿,他好像才看见一旁的凌岁寒。
“小心什么?”凌岁寒抬起头,发现这汉子是自己认识之人。两天前,她奉铁鹰卫之命前往某家客栈,将住在那家客栈的江湖武林人士的姓名身份都记录在册,当时,这名剑客对她的态度便极为冷淡。
此刻也是这般,他神色充满戒备:“天越来越热了,我劝他换个地方做生意而已。”
“近日气候是有变化,比之前暖和不少,但还不至于热得让人受不了。”凌岁寒不愿拐弯抹角地说话,直接拆破他的谎言,“你刚才说白什么?”
那汉子不答,看向小贩的目光透着担忧。正在此时,只听街上马蹄声响,几个身着黄衫的官员纵马来到此处,旋即下马,二话不说,便从竹筐里拿了几颗樱桃丢进嘴里。
“你家樱桃不错,过些日子圣人寿辰,我们奉命宫市采买,要为圣人准备宴席,这些樱桃我们全部买了。”说完他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小贩。
这些樱桃不仅新鲜,品相更佳,才给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至于如此。凌岁寒皱起眉头,打量起对面数人的官服,猜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个衙门的,能有这种随意剥削百姓的权力。而那小贩明白他们的身份,即使面露痛色,还得点头哈腰,不敢说一个“不”字。
“但我们待会儿还得采买别的货物,带着这么两大筐樱桃不方便。你这驴脚力如何?就让它给我们驮货物吧。”
“贵人不可啊!”那小贩一下子慌张起来,“小人家住城郊,平时进趟城须得翻山越岭,没有这头驴是万万不行的。我和我父母妻儿都得靠着它吃饭呢。求求几位贵人,这钱我不要了,这樱桃你们拿走便是,只求把这头驴给小人留下。”
“少废话!你明明有脚能走路,怎么就没它不行?我们今日采买,是为圣人寿宴做准备,看上你家的驴,这是你的荣幸。”
眼见如此不公之事,凌岁寒下意识便握住了刀柄,将要抽刀出鞘那一瞬,她脑海中又响起左盼山的声音。
距离万寿节只有半个月。
再等半个月,自己终于能有机会报当年父母大仇,万万不可在这期间节外生枝。她咬紧牙关,慢慢松开握刀的左手,继而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心忖这小贩确实无辜,只能等到这几个狗官离开以后,自己拿出银两给他赔偿。
然而那小贩不知凌岁寒心中所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毛驴将要被那几个白望拉走,全家下半辈子的生活只怕没了指望,他脸色一白,忍不下去:“好!你们不要我活,那我们干脆一起死!”
一拳打中那黄衫使者的鼻梁!
“哎呦喂。”那黄衫使者的鼻子被揍出鲜血,瞬间火冒三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吵闹声吸引了附近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围上前来一瞧,也不问事情经过,便要擒拿那名小贩。那小贩自知犯下大罪,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定要打个痛快,发泄长久以来的怨气,可他不会武功,哪里是这些官兵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他们扭住了胳膊。
先前提醒小贩的那名剑客站在一旁,看得怒目圆睁,正犹豫是否应该出手,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凌岁寒白衣飘然,独臂持刀,甚至刀未出鞘,已如一道飞霜,将所有官兵打倒在地。
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招式,在场无人能看得清。
那数名官兵只在倒地以后看见她挂在腰间的令牌,又怒又惊又疑:“你……你是铁鹰卫的人?你疯了吗!居然帮着那刁民来对付我们?”
“当官的就可以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了吗?”凌岁寒站在原地便像一柄凌厉的刀,冷冷道,“就那么几文钱,就想要他的这两大筐樱桃甚至那头毛驴,与强抢有何区别?他适才所为,不过是反抗强盗罢了,能有什么错?”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是奉圣人旨意,宫市采买,你居然敢说我们是强盗!”
“哦?是皇帝要你们抢劫老百姓?”
这话甚至隐约透着一点对圣人的不敬。
——如果为了报仇,而无视眼前的不公,任由弱小受欺凌,那自己便辜负了母亲临死前的教诲。
凌岁寒做不到这一点。
那群官兵不知她从来就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只会遵循心中道义行事的性子,见她无所顾忌的模样,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山,因此不敢将她得罪狠了,皱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在铁鹰卫任何职务,叫什么名字?”
敢做就要敢当,她毫不犹豫报出自己的身份:“铁鹰卫司戈,凌岁寒。”
“好,今日我们不与你计较,这件事我们会上报朝廷!”
言罢,他们纷纷散去。
四周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那小贩呆了一阵,忙忙上前与凌岁寒道谢。
“你受伤了?”凌岁寒敏锐地发现他右手似乎抬不起来,“我有个朋友是大夫,她医术极好,你回我家,我请她给你治一治。”
“胳膊刚才被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回家让我婆娘帮我按一按就好。”
“你还是跟我走吧。”凌岁寒开门见山道,“我怕我一和你分开,那群狗官又要找你的麻烦。”
那小贩闻言一惊,转头瞧了瞧自己的毛驴,无奈点点头,只得随凌岁寒而去。两人才走两步,那腰配铁剑的江湖汉子陡然将凌岁寒叫住,唤了她一声:“凌女侠。”
凌岁寒回过头:“怎么?还有事?”
“先前我见凌女侠在铁鹰卫做官,还当你是贪图荣华富贵,甘愿充当朝廷爪牙,万万没料到……凌女侠这般侠肝义胆,是在下所不及。”
“我方才的确有过犹豫迟疑。倘若我早些出手,他不至于受伤,这并未侠者所为。”所谓侠者,在凌岁寒看来应是主动有意识地行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之举,而凌岁寒很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唯有复仇二字,适才只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插手此事,继而又道,“不过铁鹰卫倒也有不少好官,比如说俞开霁俞司阶。”
是这大崇朝廷配不上那些好官的忠心罢了。她最后在心中腹诽一句,遂与那剑客告别,带着那小贩回到无日坊昙华馆。
馆内东院花圃,乃阳光最明媚之处,阮翠正蹲在其中,小心翼翼将花盆里的一株花草移植到花圃土壤里。常萍正在附近瞧她动作,忽抬头望见凌岁寒,笑容满面道:“凌娘子,你来得好巧,上回尹娘子托我买的昙花,我终于找着门路给你们买来了。可惜现在还没开花,你们还得等些日子才能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