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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你们传令下去,先命众人收拾准备。”沈盏望着枝头的喜鹊道,“离开长安前,我还需出楼见一个人。”
  自长安陷落,藏海楼附近便时常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徘徊。她行踪虽隐秘,却逃不过楼中暗哨的眼睛,他们察觉到不妥,悄悄绘下此人的画像呈给楼主,别人不识得这女子,沈盏却记得这画中女子的相貌正是当初她请尹若游给抵玉易容的相貌。
  在长安大乱后,抵玉反而又回了长安。
  这也是为何今日余磬一心认定是抵玉泄密的原因。
  “少主,”余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您该不会是要去见抵玉吧?”
  第219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五)
  沈盏行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她的易容之术虽不及尹若游那般出神入化,但骗过不相熟的人已绰绰有余,便略作乔装,扮作寻常民妇的模样,自藏海楼的地道悄然离开,步入长安街头。
  往些年沈盏出行,不是轿辇便是马车,何曾徒步走过这般尘土飞扬的崎岖路面?沿街所见,尽是中毒百姓的凄厉哀嚎。
  沈盏素来不将这些平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世间众生各有命数,旁人的命运又与她有何干系?可今日亲眼所见,终究与从前手下递来的冷冰冰的情报资料不同。那些扭曲的面容、痛苦的呻吟,莫名让她想起楼中那些同样中毒、注定要被当做弃子舍弃的姊妹兄弟,她心头不知为何忽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但她并未停步,继续往前而行,不一会儿转过街角,一家简陋的饭铺门前,几个中毒的百姓正痛得满地打滚。一名素衣女子蹲在他们身旁,一边皱着眉把脉一边安慰:“你们莫急,我去找找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沈盏在那女子身后静立良久,方轻声开口:“不必白费功夫。这毒,寻常大夫必定解不了。”
  沈盏虽易了容貌,声音却未改变。那女子闻言浑身一僵,登时回过头来,正对上沈盏那双如江海般深邃不见底的眼睛。
  “楼……楼主?”
  “换个地方说话。”沈盏转身走向僻静处。
  抵玉连忙跟上,迟疑片刻才低声道:“楼主,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沈盏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冷意,“当初我请尹若游替你易容,也让她交代过你,从此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天高海阔任你去,唯独不得留在长安,更不可暴露身份——难道她没告诉你么?”
  “属下,不,我不敢违抗楼主命令。”亲耳从沈盏口中听到“再无瓜葛”这四个字,还是让抵玉的心隐隐作痛,“只是去岁长安城破,我听说定山派以掌门凌虚为首率领许多弟子都来了长安救护百姓……我怕我姐姐她也……”
  “你还不了解定山派?来长安救人就是赴死,他们不会让年轻一辈的弟子跟着送命。”沈盏道,“你如今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想必已查清死者中没有你姐姐,为何还不走?”
  藏海楼虽号称网罗通晓天下消息,但燕定天刚来长安不到两日,加之目前藏海楼又正值多事之秋,有自己的难关未解,是以燕定天投靠梁未絮一事,暂时连沈盏都尚未得到风声。
  抵玉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那句真心话:“我担心楼主的安危。”
  沈盏又轻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忽在一面青砖墙前驻足停步,转过身直视抵玉,神情语气都变得异常严肃:“倘若当初诸天教拿你姐姐的性命要挟,要你暗算杀于我,你——到底会选谁?”
  这个问题在曾经的那些年里,抵玉也无数次地思考过,可每每念头刚起,便如凌迟一般痛得她不敢深想。好在这种事尚未发生,诸天教不过是要些大崇的江湖情报,还未逼她加害楼主。
  她承认自己太过懦弱,始终是在逃避。
  未至眼前的劫难,便当作不存在,这般自欺欺人地活了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沈盏的目光如利刃,显然是逼着她回答这个问题,那凌迟般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她沉默良久,才张了张口:“我幼时家贫,阿父常年在外做活,只有年关才能回家与我们团聚。可惜那年世道不太平,他在归家路上遭遇了劫匪,就此没了性命……阿母得知噩耗后,为求生计,只得带着我与阿燕离开我们自小居住的东莎村,去长安城郊一处小镇投奔亲戚。那镇名叫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据阿母说,早年在那亲戚落魄时,我们家曾接济过他,如今他也理应帮衬帮衬我们的。谁知千里迢迢寻去,那家人非但闭门不纳,还将我们羞辱一番,阿母这一路奔波本就积劳成疾,经这一气,竟也撒手人寰……为安葬母亲,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活下去,我们姐妹只得沿街乞讨。我自幼嗓子便不错,从前母亲和阿燕最爱听我唱那些乡野小调,我索性乞讨时也唱着,只盼望能多讨几个铜板,而那日恰被路过的诸天教前教主悉难兹与圣女珂吉丹听到,于是后来……后来就有了诸天教所安排的,我与楼主您的‘巧遇’……”
  “这些事,我早已知道。你如今说它是何意?”
  确实,早在决定带当时还名唤为舒鹊的抵玉回藏海楼时,沈韶烟便派人细细查过舒鹊的身世来历,除了诸天教那一节故事以外,当时藏海楼所查到的与今日抵玉所说的分毫不差。
  正因如此,悉难兹随便毒杀了一个与舒家姐妹年纪相仿的小乞儿,伪造病症,令其死状与舒母相似,仿佛皆是病故而亡,再将她的尸首冒充作舒鹊的姐姐舒燕,竟也真骗过了沈韶烟和沈盏母女的眼睛——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这反而令诸天教钻了空子。
  “这些事您都知晓,可这些事您并不曾亲身亲历过,您可能不明白对于阿燕对我的意义……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只有我和阿燕相依为命,那段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只有我与阿燕能相互给彼此慰藉。而楼主您不同,您给了我全新的生命,全新的人生,您对我是另一种意义……”抵玉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我没法选……对不起楼主,我真的没法选……”
  沈盏望着她滚落的泪水,眸中依旧平静:“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抵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茫然地抬眼望向沈盏。
  “这么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我坦白。我不需要你选择,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始终在怕我。”后面那句话沈盏说得极其肯定,她一双慧眼向来能看透人心,却终究难窥那隐藏在人心深处那百转千回的曲折,顿了顿接着道,“你在怕我什么?这些年来,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我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阴谋,我知道楼主您最厌恶被人算计……”
  “你不一样。”沈盏打断道,“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抵玉显然被这句话惊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再度沉默下来,似是不敢再看沈盏的眼睛,仓皇将视线移向别处——几个中毒的百姓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少女,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却仍挣扎着向前爬行。
  “我……我不明白……”她的声音颤抖着道,“当年我和阿燕也是这般沿街乞讨,每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乞丐,我总会觉得我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如果没有那场阴谋,我与他们本就没什么分别……”
  听出抵玉话里的自卑,沈盏心底一震。
  从前长安尚太平年时,她偶尔出楼闲游,街上乞儿的讨要声不绝于耳,她却从未正眼将他们瞧过。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抵玉,落在那艰难爬行的少女身上,稍一沉吟,缓步上前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会中毒?”
  梁未絮派人把毒药下到城中各家食铺的食物里,这少女既是个乞丐,又是从何处吃了那些毒物?
  那少女眼神涣散,也相当迷茫的模样:“我只是……只是刚才吃了几口在地上捡的点心,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攥住沈盏的衣角,手指因剧痛而痉挛:“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一个忙……去东和坊的土地庙,我妹妹住在那里,求你告诉她地上的吃食万万碰不得了……”说着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个破旧的钱袋:“我以前讨的钱,还有母亲的遗物,全都……全都在这里了,求你给、给她……”
  其实这少女与这素不相识的妇人不过初见,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晓,更不敢深想对方是否会私吞了这钱袋。但此刻她命悬一线,沈盏是唯一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关心她为何中毒的人,她只能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盼望对方大发善心。
  若在以往,沈盏绝不会理会这陌生人的闲事,给自己平添麻烦,可这会儿她心头莫名一软,回头瞥了抵玉一眼,再面向那乞儿少女,竟点点头道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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