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个奶乎乎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朝她跑来,捡了球,多看她一眼:“你为什么在哭?”
  程巷一怔,笑笑:“我没有哭啊。”
  抬手一蹭自己的脸。真的没哭,干爽爽的。
  她有什么好哭的!拜拜了您嘞陶天然!
  秦子荞挺无语的。
  因为这位许久没来骚扰她的大小姐,又一次蹲在了她家的电脑椅上。
  吃着一包大白兔味的薯片,咔嚓咔嚓,又掉了一椅子。虽然吧这人每次都会收拾干净,但还是看得强迫症的她蹙起了眉。
  “你怎么又来了?”她问。
  “闲的。”
  嗬,还挺坦诚。
  程巷问:“你今晚打算干嘛?”
  “去同学会。”
  程巷惊了:“真的?”
  秦子荞以前从不去同学会。其实程巷也不想去,用秦子荞的话说就是她们这种loser去同学会干嘛?但架不住马主任总是煽动她。
  她问秦子荞:“你真去啊?”
  “骗你干嘛?”
  “那我也去。”
  “不是。”秦子荞头疼:“我们班的同学会,你去干嘛?你是我同学么?”
  “去当冤大头。”程巷笑嘻嘻道。
  同学会往往是成功人士炫耀自己的舞台。
  尤其是学生时代混得不怎么好的。
  比如今天,同学会订在一海鲜大酒楼,订餐的是一学生时代说话总结巴的胖子,现在是地产公司老板。
  程巷还真跟着秦子荞一起去了。
  包厢里静了一瞬,有人回过神来似的问秦子荞:“这位大美女是谁啊?”
  “不知道。”秦子荞自暴自弃的放了包坐下:“路上捡的。”
  程巷这人有一点好,她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因为她继承了马主任的热心肠,这也问,那也问,好像全世界的大事小情都跟她有关系,人家的猫拉稀她都能问半天。
  谁会不喜欢一个热心肠的大美女呢?
  正当包厢里气氛比桌上龙虾还火热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包厢门。
  先露出的是引位服务员的一张脸,接着,陶天然走了进来。
  包厢里霎时静寂无声。
  不似程巷走进来时那种静,那只是讶异。她带来的静,似周身裹一层霜雪,天地随之清冷下来。
  你的睫毛被冻住,映入她的一张脸。
  冷白的皮肤,纤而不浓的睫,瞳孔是种少见的墨黑,唇形薄薄的。
  终于有人叫:“陶天然。”
  陶天然点点头,挑了个空位坐下。
  将那贵得要死的手袋随意挂在椅背,脱掉的西装也搭上去,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搭在桌沿,望一眼众人。
  说:“嗨。”
  那时程巷正夹着一块龙虾肉,听说别人家的猫拉肚子总是沾在屁屁毛上,她给出了主意又觉得好笑,笑意还未从脸上褪干净。
  陶天然环视众人的眼神落到她面庞上。
  程巷的动作微顿了顿。
  她不知道秦子荞为什么来同学会。不知道陶天然为什么来同学会。她甚至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来同学会。
  又或许她们来同学会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程巷死了。
  程巷缓缓挪转双眼,看秦子荞跟同学举起酒杯。其实秦子荞跟这些人都算不上熟,是程巷跟她们熟,秦子荞总是走在程巷身边,双手插兜,偶尔跟她们说两句话。
  程巷默默看着老友的脸,觉得她有点喝醉了,双颊泛起少见的酡红。
  程巷又把视线转向陶天然。
  陶天然也举着酒杯。可她太有距离感,没人给她敬酒,一杯绀红的葡萄酒握在她纤白的指间似鸽血。程巷看不出她喝醉没有,一张面孔仍是冷白,垂眸看着酒液里浮沉的小气泡,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程巷再把眼神放远,环视这一桌的人。
  她们都曾是她的高中同学。
  高中时她与她们都相熟,课间打打闹闹,很有义气的帮她们抄过作业,早恋离家出走时也收留过她们,躲在她长了棵梧桐的卧室里讲心事。
  可毕业后也就渐行渐远,好像只有借钱或没地方住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或在群里@她:“巷子巷子。”
  “巷子巷子。”
  “巷子巷子。”
  程巷缓缓的屏住一口气。
  她的身边曾经很热闹。可到了现在,不到两年,她以另一人的身份来到同学会,已再没有一人会提到“巷子”了。
  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好似高三(2)班本就只有49个学号。
  或许秦子荞和陶天然来同学会的原因都一样。她们也许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暂时的忘记程巷。
  手中一块龙虾肉举这么久早已凉透了,放进嘴里跟牙齿打架,烟熏味却呛辣得惊人。
  程巷猛咳一声,端起红酒灌了一口,在那今天请客的胖子说出“大家随便加菜啊我做东”时——
  她笑了笑,沉妩的眼神,盯着水晶杯壁映出的陶天然倒影。
  “欸,不好意思。”她抬眸看向请客的那人:“今天非得要抢你的单了。因为程巷——”
  这两个字出口时,整个包间陷入一种绝对的静寂。
  和她走进包厢时的安静不一样。和陶天然走进包厢时的沉静也不一样。
  她继续说:“因为程巷和我一同投资,赚了许多,我想今天这场同学会有必要让她来请客。钱我已经预付过了,大家吃得开心。”
  她声音很轻。
  再又两秒的静寂后,包厢里又一次闹哄开来。
  敬酒的。聊天的。勾肩搭背互相介绍生意的。
  当话题沉重到所有人接受不了的时候,大家本能的默契就是忽略它。
  程巷又一次看向陶天然。
  陶天然这样的人来参加同学会太奇怪了,真的。
  她应该坐在冰冷宝石的熠熠光线里。又或者大理石垒砌成的没温度的办公室里。甚至是维港边撩动风衣的一阵咸凉海风里。总之她不应该坐在一片热闹的人间里,面前堆满了澳洲龙虾葱烧海参蒜蓉扇贝。
  可那些油腻腻的烟火气也挂不住她的面庞,听到“程巷”两个字时,她垂着睫羽。
  就那样望着杯中酒,良久,扬起腕子喝了一大口。
  程巷吐出一口气来。
  忽然想:她想象的场景真的会实现么?
  在一阵咖啡的香气里、在一片路灯的晖晕里、在一场糖炒栗子缔造的秋日香气里,陶天然会有那么一瞬、想起那个名叫“程巷”的女孩么?
  她不想再纠结这些了。
  程巷起身,拿手袋走人。
  秦子荞没有x追出来。陶天然也没有追出来,她甚至没问“余予笙”为何出现在高三(2)班的同学会上。
  程巷告诉她一件只有以前的“小巷”才知道的事,她一时之间根本想不明白吧。
  哈!想去吧陶天然。
  现在轮到你来伤脑筋了。
  出发去山里的那天,她还是给秦子荞发了条信息:【姐们儿去鬼笑山驻场了,回见了您嘞!】
  秦子荞并没有回。
  程巷拖着行李箱从余家那过分奢华的别墅里离开,并无人相送。
  交通实在不便,公司的车送她到山脚,又换上工厂下山拉材料的小货车。
  她坐在货箱里,手指死死抠着生锈的挡板,生怕一不小心就给颠下去。
  心里直犯嘀咕:“好好一座山头,偏偏叫什么鬼笑山……”
  这要是叫个「碧侠峰」之类的,她还能幻想过分茂密的丛林里、上演一出武侠爱恨情仇。现在,得,她敲敲挡板问工人师傅:“听说猫头鹰叫起来像小孩哭,特吓人,是不是真的?”
  工人意味不明的一笑:“等你听到就知道了。”
  妈哟……
  程巷夜晚躲在宿舍里,牢牢抓着自己的被角:猫头鹰叫起来,真、真是这样的啊。
  运输不便,除了山头长的一些品种不明的野菜,这里蔬菜很少。
  肉也大多是烟熏过的腊肉或罐头,便于保存。
  程巷刚来一周,唇角就起了个大水泡。
  可她从没想过下山。一次都没有。
  她不想再被什么人找到。余家也是,陶天然也是。
  她就这样在山里待了一个月。
  天生妩媚的卷发做不了护理,好似变直了一些,干燥燥有些像茅草。那些软塌塌的缎子衬衫和阔腿西裤是穿不得了,更别提高跟鞋。
  她就穿一些大垮垮的格子衬衫套棉服,配工装裤。衬衫跟工人师傅下山赶集时买的,五十五两件,布料上有种不太好闻的涩味,洗了很久也洗不掉。
  除了蹲坑实在太脏以外。
  程巷觉得自己渐渐适应这里了。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更重要的,这里没有陶天然。
  她跟工人师傅混熟了,雨后初晴的天,她跟着去山里采菌子。
  端一只荧光绿的塑料盆,她洗头用的盆子。这时带着,采到蘑菇就往盆里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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