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时候马主任已经睡了,她俩聊到半夜觉得饿,穿了衣服偷偷跑出去,站在巷口点两串烤鸡翅,又到小卖部买一碗泡面,两人分着吃。
她们胡同口那家小卖部,香菇炖鸡味的泡面总打折。
唉,回忆真伤人。
更伤人的是任何回忆里,都嵌着陶天然。
她运了电脑上山,但这里甚至连电压都不稳,手绘板总没那么好用。于是她罕见的绘了手稿,她没陶天然那么厉害,用钢笔勾线一气呵成。
她用铅笔,时有修改,握铅笔的右手掌根在稿纸上磨磨蹭蹭。
不知过去多久,一抬手,看到右手掌根处蹭了一片铅笔的银灰。
似时光烧成的灰。
这次季度设计的主题因大家都忙,没来得及开会讨论,便各自提交。程巷这边提出的主题是“梧桐”。
易渝觉得有意思,大手一挥准了。
这会儿程巷绘着手稿,心里想,一般人一定想不到,树,其实是很哀伤的存在。
因为它太鲜碧,光明,生机勃勃。
可那是因为,它把过不去的时光吞进肚子里,形成一圈一圈的年轮。
它是最擅记录时光的所在,像是伤心人的一张信笺。最伤不过明代归有光,说起庭院里那株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程巷没有枇杷树。
她只有卧室中央的一棵梧桐。
不知和陶天然分开的这么长时光里,它又生长多少了。
程巷埋首在稿纸里,面前燃一盏昏黄的台灯,没留意窗外的风雨势正越来越强,毫不客气的呼呼拍打着门窗。
直到“砰”一声巨响。
程巷一惊,手中铅笔顿滞一下,笔尖要断不断划出一条尖锐的线。她站起来,这才发现是隔壁货箱一扇不太牢固的门,被掀下来砸在她的门上。
一块剧烈的凹陷。
工人师傅们守着机器,宿舍也在山的另一端,没人会往这边来。整片宿舍区只有她一人,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没信号。
在屋里寻常会有信号的几个角落逡巡一遍。
仍是没有信号。一格都没有。
唉余大小姐为什么要用水果机呢。这要是国产机,还能打卫星电话。
她坐回桌前,开始搜寻脑内的生活常识:手机没信号的时候能不能打通报警电话。
好像是能的。
因为马主任作为居委会主任,以前好像宣传过这类小知识。
程巷想通这一点,心定了点,将手机放到一边。
平白待着更紧张,她索性继续画手稿。
只是没两分钟,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噼啪一闪,倏的灭了。
整间小屋陷入一片暗寂,只剩窗外树影晃在墙面,显得鬼影幢幢。猫头鹰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雨呼啸的声音却比它的叫声还尖厉。
像什么人在嚎哭。
程巷只得放开铅笔,盘起一条腿坐到床边,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她心知暴风雨要来,提前将手机充满了电,但此时却不敢随意使用消耗电量,就那样在一片黑暗里坐着。
人呐,还是矫情。
从前失恋的感觉,觉得像被全世界抛弃。
现在真被全世界抛弃了,这感觉又跟失恋似的。
程巷无声的挑了挑唇。
她不敢看时间,所以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她不敢睡,觉得自己渐渐有些困了,神经却是紧绷。她就那样坐着,有时觉得自己醒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撑不住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陷入混沌的回忆。
梦里有马主任,有程副主任,有秦子荞,有胡同屋顶飞过的鸽群,还有陶天然。
忽然屋外又是“砰”的一声。
程巷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
不知又是什么砸在了她的门上,她坐着不敢动,心里盘算着报警的打算。
马主任天天挂在嘴边念叨,“人民警察为人民”。她当然不想麻烦人民警察,可她也不想把一条小命交代在这。
连续两辈子啊!这也太惨了。
这时屋外又是“砰砰”两声。
程巷反应过来——不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她门上,而是有人在敲门。
有人在敲门?!
妈呀,程巷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要掀起来了。
这荒郊野岭狂风暴雨的,为什么会有人敲门?而且这山头还叫什么“鬼笑山”!
她颤颤巍巍挪到门口:“谁?”
别慌,别慌程巷。把你以前看盗墓小说的那些知识都拿出来。
黑驴蹄子?她这儿肯定是没有。糯米?她这儿也没有。撑死她只有中午从食堂打包回来没吃完的半个烧卖。
熟的糯米行不行啊?她也不知道啊!
她就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她的问话声也许被风雨淹没,门外的那东西没听到。
总之,没人回答她。
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却没把住门锁,风忽地一下吹着门洞开。
门外人快速闪身进来,在她之前抓住门锁,用尽全身之力往后推。程巷第一反应是跟那东西一起推门,这门要是锁不上,今晚她们都得交代在这。
咔嗒一声,总算是落了锁。
程巷气喘吁吁,去看眼前人。
真是很搞笑的一幕。
她还紧紧攥着那半个烧卖。而眼前人的白衬衫都被暴雨浇透了,狼狈的贴在身上。
更狼狈的是那人的一头乌发,汇成了几缕黏在脸上。显得肤色更为冷白,唇色几乎到了苍白的地步,唇形薄,不停的轻微颤着。
她面庞上带着滞后的雨水,滑落进她微张的唇里。
程巷胸腔剧烈起伏着,望着她。
她发现自己乱七八糟脑补了那么多鬼故事,其实就为了掩盖脑中本能冒出的那个想法——是陶天然来了。
她生怕打开门,来的不是陶天然。
她微张着唇大口呼吸,感觉陶天然脸上狼狈的雨水,也流进了她的唇缝。
那一刻程巷的感觉,像跌倒在地的小孩遇到了来找她的人。
独独跌倒在地的小孩是不会哭的。所以跟陶天然分手后,程巷一次也没有哭过。
此刻她眼底涌出难以抑制的热意,是因为陶天然来找她了。
她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记事本上的时间定格为【845天】。
跟ttr分手的第845天,陶天然来找她了。
可陶天然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眼眶蓄着难抑的热意,唇角却嘲讽的勾起来。
看着那样狼狈的陶天然,站在她面前问她:“你有没有事?”
她呆呆望着陶天然苍白而凌乱的面容,唇角的弧度越勾越深。
“陶天然。”她径直叫了她的名字:x“你为什么来了?”
陶天然没有回答她,眉头微微的拧起来,带着眼角眉梢的两粒小痣。
那让陶天然的神情,真的显得很关切。
程巷无声笑着,听陶天然用几近严肃的语气问她:“到底有没有事?”
程巷拇指指腹贴着手机屏幕,来回来去摩挲着。
双眼只是盯着陶天然。
开口仍是沉妩语调,调笑着:“陶老师关心我啊?”
陶天然,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
只是不会爱我。
这样狂风暴雨的天气你为另一人而来,而我躺在大雪纷扬的斑马线,始终没有等到你。
程巷带着那样的笑意,转身往里走,屋里陷入一片浓重的黑,什么都瞧不清,她不小心踢到了床脚。
便是在这时陶天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跳随着倏然收紧的脉搏,笃的一跳。
陶天然的手指那样凉,凉到好像陶天然也淋过程巷那样的一场大雪。陶天然的语调有和睫毛一样的微颤,在一片黑暗里,在她的身后,问: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好得很。”程巷低低笑着。
“那我……也回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陶天然屏了很长的一口气,从胸腔里放出来,又顿了顿:“你是……小巷么?”
程巷耳畔嗡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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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像哭过的女孩子的脸。
陶天然站在一片阴霾的天色下,脑子里无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是来拜访一位小众土陶艺术家。艺术家清高,工作室设在老旧胡同,成日与遛弯的大爷大妈和胡同里养着的大鹅为伍。
助理笑道:“陶老师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陶天然穿着轻薄的羊绒大衣,她的身姿这样轻薄,穿这样长款的大衣更显得像一片孤孑的影子,拓在旧时的月亮上。
她长身而立,伸出一只手去拉车门,望着头顶飞过的鸽群,灰淡的翅羽似没入天空:“来过的。”
事实上她不仅来过,还来得很熟。
因为她前女友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