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老实说, 她没吃过什么物质的亏。因为她母亲不断寄钱回来。
四岁的时候, 她被母亲接回了港岛,蹙着眉对她说:“你讲粤语点有口音, 好泥。”
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小小天然极为聪明,语言天赋也出众。
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内部装修堪称奢华, 却不在半山富人区, 掩藏在一片逼仄的老式民居里。
要到她家,要经过一个短短的坡道, 坡道边有店家卖现烤的蛋挞。
每每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总有浓郁黄油香。有时母亲买一只给她, 酥到还没进嘴、酥皮便掉了一地。
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陶天然学舞蹈、钢琴和纯正口音的英式英语。
母亲总是语带骄傲的说:“我个女长咁靓,以后系要当港岛小姐嘅。”
母亲对她最怒的一次, 是她和坡道门口总晾尿布的那家小女孩跑出去玩。
记得那次她挨了打,母亲高高扬着藤条:“我绞尽脑汁嚟港岛,系为咗畀你同呢种人捞?”
的确不是。
在陶天然六岁那年, 她见到了那个矜贵的男人。他姓“陶”,而“陶”在那半山豪宅区,是一个无人不晓的姓氏。
那是她的父亲。
等她渐渐长大,发现曾辉煌一时的“港岛小姐”选美早已没落。但她的优秀到底成为了母亲入住陶家的筹码。
在她八岁那一年,她随母亲搬入陶家的半山豪宅,告别了坡道上的家。
陶天然从小的人生被分成了一块块。
广省一块。港岛坡道上一块。半山豪宅里又一块。每一块都有着锯齿分明的边缘,好似很难拼凑成完整的一幅。
陶天然好像从小就有一种觉悟:人生不过是一段段毫无关联的经历。而每段经历都会过去,独留下她。
当她在手机里听闻程巷的死讯时,她心里竟漫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心里想:怎么又来了。
跟程巷有关的这段经历,终于也被撕出锯齿分明的边缘,居然也要过去了。
直到这天,她去公司,前一天晚上应酬完又去加班,助理被大老板抓走,她的第一件事是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一杯咖啡。
端着马克杯走出来时,走廊里一张俏丽面孔。
陶天然盯住那面容两秒。
昨晚见过一次的,余予笙,在她出国之前,余予笙刚进公司不久,等她回国,余予笙又被派驻国外进修,两人并没什么真正共事的机会。
她对余予笙点一点头,端着咖啡回了自己办公室。
只觉得背后,余予笙好似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
陶天然锁门,落座,放下咖啡杯,略有些神经质的转了转自己右手的尾戒。
下班后她取消了本来预约的瑜伽课。
坐在一条雅灰大理石砖铺就的走廊里,那样宁然的灰好似为了稳定人的情绪。
穿白色制服的助理出来唤:“陶小姐?”
陶天然拎包走进去。
“陶小姐今天是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师礼貌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陶天然顿了顿:“是一年以前,我的前女友去世了。”
“陶小姐是想……”
“不是。”陶天然打断,她并不是为了来治疗心理创伤。
“那么?”
“我觉得有一个人,很像她。”
“什么人呢?”
“我同事,刚从西班牙回国,今天第一天回公司上班。”
“她俩长得相像?”
陶天然摇头:“一点也不。”
陶天然只知道余予笙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美女,即便她远赴西班牙进修后还不断有人提起她。陶天然说实话对她的长相印象不深,今日再见,发现她是古典主义的浓颜,尖俏下巴,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眼尾微微上翘,那使她看人的时候显得既妩媚、又懒怠。
而程巷不一样。
程巷一切都是细细的,细细的手脚细细的眉,唯独一双眼圆得惊人。她头发也细,唯独一双睫毛却分外浓密,一眨起眼来,扇起一阵毛茸茸的风。
这两人的长相,简直可以说没有半分相像。
她问咨询师:“我是不是疯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相像呢?”
陶天然径直站起来:“不好意思,我想取消这次咨询,费用照付。”
她匆匆走出心理咨询室。
这次体验带给她的感受并不好,如果让她坐在咨询师面前,一本正经说出“因为我觉得她们眨眼的方式很相像”这种话,她真会觉得自己疯了。
回到家,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自己搜寻相关知识。
看到一则段子:「如果你对着家中植物说话,请不要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只有当你觉得家中植物在对你讲话的时候,请及时进行心理咨询。」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唔好笑。”
扣上笔记本电脑,仰躺在沙发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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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予笙的确是名有才华的设计师,陶天然认可这一点,是从第一次听她发言开始。
那时她们坐在会议室里,商讨本季度的设计主题。
余予笙提出的主题是——「遗憾」。
提交初稿的那天,陶天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她分明是不主动社交的人,却在会议结束后,站到了余予笙的工位前。
余予笙扬起面孔来,一张妩媚的猫儿脸,当她不轻轻眨眼的时候,她与程巷并无半分相像。
可她眨眼了。
陶天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余予笙看她良久。
翕动着睫毛,扬起俏丽的唇角:“好啊,陶老师请客的话。”
陶天然从她的睫毛上抽回眼神,和她一同往电梯走去。
她知道余予笙在身后看着她。
说不上为什么,她一直知道。
她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单手握着手机翻到最末对话框,打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荒唐的想,如果她点按发送键的话,身后人的手机会不会应声响起。
最终,她又一个字一个字把那行字删掉,拇指对着右手尾戒轻轻一拨。
电梯停下的时候,她往外走。
身后人攥住她细瘦的腕子:“陶老师,还没到呢。”
陶天然脚步一顿。
女人的手很软。曾经只有一个人这样贴近过她的脉搏,那人的头发很软、睫毛很软、心肠很软。
陶天然下意识缩手,余予笙已撤回手去,冲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又不像程巷。
程巷笑起来的时候,睫毛会轻轻簌簌的抖。
不像余予笙,笑容透着漫不经心的沉妩。
两人一起走进咖啡店。
陶天然问:“喝什么?”
“阿芙佳朵。”
陶天然扫码付款的动作一滞。
“喝别的不行么?”
“不行。”余予笙问:“阿芙佳朵怎么了?”
是啊,阿芙佳朵怎么了。
陶天然摇头:“没有怎么。”
还能怎么样呢。
只是一个再也不会出现在夏天的人,每次都喝这种咖啡液里浸一只冰淇淋球、不算咖啡的咖啡。
那天和余予笙聊完后,陶天然一个人去了之前的文创街区。
走到意式冰淇淋店门前,仰起面孔问店主:“出了新口味的冰淇淋么?”
“x什么?”店主笑起来:“没有这么快啦,美女,一年出一次差不多了。”
“哦。”陶天然点点头,没买冰淇淋,仍是坐到一旁的路沿上。
一边的黑长直发顺着侧颊垂落,一边被她掖至耳后。
有路过的女生望着她窃窃私语:“哇好大佬!那么高,是模特吗?”
“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穿那么职场精英范儿,就那么随便坐在路边,好有反差哦,嘻。”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陶天然在想什么呢。
脑子里反反复复掠过的只有一个念头:每年夏天只会出一个新口味的冰淇淋。
不知这对曾经很爱吃冰淇淋的程巷来说,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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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浦公司聚餐向来没什么章法,唯一指标便是——大老板易渝觉得无聊的时候。
这天临下班她开始撺掇:“走走走聚餐去,吃火锅吃火锅。”
陶天然:“我不喜欢吃火锅。”
“不可能。”易渝斩钉截铁:“这世界上没人不喜欢吃火锅,就像没人不喜欢过生日一样。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火锅?”
“因为很麻烦,一身味儿。”
易渝突然就乐了一声:“可以啊陶老师,来邶城多少年了?也算入乡随俗,都会说儿化音了。”
陶天然静静坐了半分钟。
然后站起来:“我出去,透口气。”
陶天然不习惯烟味,这天她却去了天台。
有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在这里抽烟,聊着近日养成的习惯:“唉我每天晚上点一份桥头排骨,你看看我的肚子,凸出来一圈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