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习惯」。
陶天然舌尖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习惯最伤人之处,在于它常常杀个回马枪。
它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当你觉得你已经习惯某人的「不在」时,它总会跳出来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程巷不爱吃火锅。但她是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她爱吃羊蝎子。
她总拖陶天然去吃,跟陶天然说:“真的你相信我,不辣一点都不辣。”
然后坐在热气氤氲的铜锅子对面,托住左腮笑望住陶天然。
陶天然:“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程巷笑道:“你知不知道羊蝎子为什么叫羊蝎子?你肯定不知道对不对。”
陶天然低低道一句:“傻女。”
程巷就用筷尖拨弄着小瓷碟里的渍白菜,咕咕咕的笑。
她从没有对陶天然说过。
她喜欢带陶天然去吃羊蝎子,是因为喜欢看陶天然坐在一片氤氲的烟火气中的样子。
铜锅子咕嘟咕嘟,熏出的热气往陶天然的眉梢挂住一点,眼尾挂住一点,冷白的鼻尖挂住一点。
程巷问陶天然:“你不爱吃羊蝎子喔?觉得辣?”
“不辣。”陶天然:“就是有点麻烦。”
“哪里麻烦?”
“一身味道。”
程巷就皱起鼻尖又笑起来,陶天然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笑,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吗?
“你怎么那么搞笑啊陶天然。”程巷摸摸陶天然垂放在桌面的手,又被陶天然反手勾住:“你说话那么板正累不累啊?我们从来不说‘味、道’,我们都说‘味儿’。来你跟我念——味儿!”
陶天然不跟她念。
她又咭咭咭的笑起来。
很久以后,每每陶天然很自然说出“味儿”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恍然——
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程巷的语言习惯的?她竟一点也没察觉。
晚上还是聚餐,依易渝的心意去吃火锅。
陶天然因临时有客户找,到得晚一些。
火锅店仿着传统的古建筑雕龙画凤,她将车停在店外的露天停车场,拎包往门口走。
巨大的落地窗蒙一层暖雾,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公司的人坐靠窗那一桌,而余予笙正在窗边,她在笑,穿着贴出一身曲线的软缎衬衫,扬起皓白手腕,正把一盘豆腐下进锅底。
陶天然顿住脚步。
她发现自己习惯隔远一点看余予笙。
隔得太近,余予笙那张妩媚的浓颜太打眼。非要拉出一段距离,五官变得模糊,脸上的神情才生动得凸显出来,笑起来鼻梁皱皱的。
像一个故人。
陶天然收回眼神,拎包走进去。
易渝立刻扬手:“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溜号。”
陶天然垂眸瞥了眼,一张大圆桌煮两个鸳鸯锅底。昆浦设计部的人不算许多,此时空出两个位置,一个在易渝旁边,一个在余予笙旁边。
火锅店用那种复古的长条板凳,陶天然将包放在一侧,抬起一条纤长的腿,跨进去。
板凳另一侧的余予笙,睫毛明显轻而一翕。但她没抬眸看向陶天然,仍望着对面同事讲完嘴里的那个笑话:“只有当你觉得家里的植物都开始对你讲话的时候,你才要引起注意了……”
陶天然在她身边落座。
她用香水,一种很沉妩的木质香调,从火锅的红油味道里钻出来。和程巷身上暖融融的洗衣液味道一点不一样。
可陶天然瞥一眼她侧颜。
从侧面看她的时候她浓颜的攻击力也减弱,神情凸显出来,笑起来的时候,眨眼的时候,浓睫会扑簌簌的颤动。
从前陶天然只看过一人习惯这样眨眼。
程巷。
“陶老师你要吃什么自己下啊。”助理招呼陶天然。
“嗯。”陶天然端过一碟丝瓜,倒进锅底里去煮。
余予笙始终当她不存在似的,只跟对面同事聊着天。
陶天然忽道:“吃丝瓜么?”
“什么?”余予笙没听清。
陶天然看她浓郁的睫,沦陷在一片烟火气中:“我是问,你吃丝瓜么?”
陶天然右手垂放在腿上,拇指来回拨弄着尾指的素圈。
心中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余予笙顿了两秒,扬起那双琥珀猫瞳的眼尾:“吃啊。丝瓜那么好吃为什么不吃?”
陶天然这才发现自己的肩始终拎着,这时微妙的塌下来。
她记得程巷以前常说:“丝瓜啊茄子啊我都不爱吃,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干脆。我是个干脆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攻你知道吧?嘿嘿嘿。”
火锅咕嘟咕嘟,陶天然伸筷子捞一块丝瓜,好像程巷在她耳畔笑,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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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天然本没打算应承易渝去一个朋友聚会。
没想到,聚会上又碰见陈初夏。
陈初夏自然的过来跟她打招呼:“嗨。”
陶天然点点头。
两人是在酒吧外的抽烟区遇上的。陶天然一点不习惯烟味,她不抽烟程巷也不抽烟,她只是胸口闷得出奇,总觉得自己需要透气。
陈初夏:“你今天没擦香水?”
“嗯?”
“我见你的第一面,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不擦香水的。”陈初夏道:“但第一次见你那天,你擦了香水。”
“嗯。”陶天然点头:“平时是不擦的。”
陈初夏又问:“你刚才听见我打电话没?”
“没有。”
陈初夏扬扬手机:“是同我女朋友。”
喔,她交女朋友了。陶天然不知是否应该道一声恭喜。
陈初夏眸眼弯弯的靠在铸铁灯柱上,指间夹一支烟:“好像现在才敢跟你正常说话。那时候我突然说对你有好感,是不是吓到了?”
也不是说吓到。
只是说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好像再不会发生了。
陶天然伸手抚一把自己的后颈根,大约白日伏案工作太久,她觉得这里一阵阵发紧。
因为程巷离世了?
这个念头倏地在陶天然脑子里冒出来。
「离世」,她又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了。她并不能去想这件事。
她只是觉得冷,觉得胸口发闷,再也吃不了凉皮。有些时候她甚至需要擦香水,因为她对自己的存在存疑。
她存在么?
好像要通过自己身上的味道才能确认。
陈初夏笑道:“你还是这么漂亮。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啦,你是我那个夏天的crush。”
crush,很经典的英文词汇,用以形容短暂又狂热的迷恋,像一个夏天。
陶天然忽然道:“请问,还有烟么?”
“诶?”陈初夏有些意外:“你要抽么?”
她站直了摸出烟盒,朝陶天然递过去。
陶天然抽出一支,道谢。接过陈初夏递来的火机,点燃,呛得捂住唇低低咳一声。
陈初夏扬唇:“你竟然不会啊?”
“意外?”
“是有一点。”陈初夏笑:“因为你长得,嗯,很大佬。”
瘦窄的脸型,带些锐气的五官,唯独两颗小痣点缀在薄薄眼皮边,像不显山露水的妩意。
陈初夏下结论:“看起来就像会抽烟的样子。”
倒也有人这么说过。
陶天然想起高三时上晚自习,那时学校的路灯也和近旁这盏一样,过分挑高,因而灯光显得渺远。
陶天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聊过英语竞赛的事,往教学楼走时,看到生了蒲公英的墙根躲着一个人。
陶x天然走过去。
程巷明显吓了一跳。
“在等我?”陶天然问。
“没没没没有啦。”
可程巷虽然成绩一般,明显不是会逃晚自习的类型。此时却站在这里,指间夹一支烟,另只手捏着打火机,脸上表情仓皇得像是毁灭了整个世界。
陶天然问:“你会么?”
“会啊。”程巷微微挺直腰。
陶天然看她一眼,伸手,将烟从她指间拿走。冷白的皮肤碰到程巷手指,程巷立即手一缩。
陶天然说:“不会就不要学。”
“那你会么?抽烟。”程巷扬扬手,做一个抽烟的手势。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
“电视里小说里都是这样的嘛,皮肤白白的成绩特棒的尖子生,其实会躲在教学楼角落偷偷抽烟。”程巷一咧嘴:“而且,你抽起烟来应该特好看。”
“我不会。”陶天然说。
“不抽好,不抽好,不抽对身体好。”程巷连连点头:“可我也不会,其实我之前跟秦子荞一起偷偷试过,总也学不会。”
陶天然:?
她问:“不会又怎么了?”
程巷又一咧嘴:“那我们就没有秘密啦。我本来想躲在这里,偷偷抽一支烟,被你偶然撞见,我就请你替我保密,那我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啦,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