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程巷坐到一旁的软椅等奶茶,直至现在才有空梳理晕倒的一幕。
  那种感觉就像是,余予笙的灵魂想夺回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为什么?
  因为亲眼目睹了乔之霁离开?
  程巷觉得,真正的余予笙无法看着乔之霁离开。
  原来,余予笙的灵魂也没有泯灭。
  哪怕她一度想要选择放弃,她对这人间仍有留恋。
  她的留恋,今天程巷见到了。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乔之霁”,的确像是蒲水之畔的一座木桥,雪后初晴,她立在一片淡泊的雾气里。
  程巷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望一眼街边梧桐,冬日叶片将要落尽,零星几片哗哗轻摇。
  寻常人觉得那是风。
  程巷却知道,那是一个个游荡于人间不愿离去的灵魂。她们对着自己在人间的留恋轻轻唱起歌来,那人却再听不到,只当是风。
  程巷默默的想,余予笙,那是你么。
  你追着乔之霁从昆浦大楼出来,目送她上车、远去,你坐在这枝头,哀伤的唱起一支你们都曾喜爱的歌。
  ******
  程巷回到余宅,心里挺乱的。
  她想搞清自己为什么穿到余予笙身上,本意是想放下陶天然,好好去过现在拥有的人生。
  想不到,乱,更乱了。
  看起来余予笙和乔之霁的复杂程度,一点也不比她和陶天然少。
  她打开电脑,循着乔之霁给出的名片,在网络检索。
  这次便很容易了。
  乔之霁,29岁,在邶城律所圈声名鹊起,被誉为业内最年轻的合伙人之一,最擅打商务纠纷官司,经手的案件几乎未尝败绩。
  程巷还查到一篇《格调》杂志对她的专访,写真是在她公寓拍的,过分简约的黑白灰格调,冷得不像样,真该让马主任带着一身烟火气去造一造。
  她并不讳言谈及自己的出身,因为她现下已有足够的底气。
  她在专访里聊到她童年的那座山,每日上学要走上二十里路去镇上,镇上只有一间网吧,她高考完填报志愿时,坐在左右男青年乌烟瘴气的烟雾吞吐中。
  程巷算了算。
  她应该是余予笙高三时候的家教。
  乔之霁的履历里还有很奇怪的一点:她大二时从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退学,原因未明,就写着“肄业”。
  然后辗转,去西班牙念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法学专业。
  程巷阖上电脑,靠在床头,想起陶天然说起“挺好”的语气。
  有喜欢过的人这件事,到底好在哪里呢?
  ******
  陶天然也在想自己说起“喜欢”二字的语气。
  下午的时候她一直很忙,忙着绘设计稿,忙着开会,所以她没有想。
  晚上的时候她也很忙,跟人事一起吃了顿轻食,讨论接下来该招擅长什么风格的设计师,所以她也没有想。
  人事问:“陶老师你吃这么少啊?”
  “有吗?”
  人事眼见着陶天然将一片生菜叶子切成了三段,一小段一小段往嘴里塞。
  陶天然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往嘴里塞东西,怎么会吃得少?
  她看着人事的眼神,顿了顿:“也许我有点胃疼。”
  “严重吗?”
  陶天然摇摇头。
  人生最怕是“得闲”。陶天然从前跟程巷在一起时,未曾察觉这二字,因为程巷永远叽叽喳喳、哭哭笑笑,热闹得不得了。
  程巷说:“嗨没办法,我妈是居委会主任的嘛!”
  直到这时,陶天然将自己的宾利开出公司地库。城市的夜与傍晚很像,因为无数霓虹造成虚幻的天光,拖拽着一份白日里的热闹不肯让它离去。
  殊不知,这样不肯放手的姿态很狼狈。
  陶天然降下车窗,让冬日里的风混着霓虹灌进来。
  霓虹不可爱。它们像过分精明的城市人的眼睛。
  天光能藏住人的寂寞。霓虹却能照亮人的寂寞。
  陶天然往路边望去,走在霓虹下的人,个个都顶着一张寂寞的脸。
  她也在想程巷想过的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说“挺好”?
  有那么一个喜欢过的人,到底好在哪里?
  夜风拂得陶天然左边面庞发僵,她却不知为何,不肯将车窗升起来。
  也许这种明显的寒凉唤醒了她的触觉,让她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挺好”。
  无论是喜欢、还是喜欢过,至少余予笙和乔之霁,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哪怕她们再也不在一起。
  可拂过乔之霁唇瓣的风会钻向余予笙的左耳。照见过乔之霁的霓虹会映亮余予笙的侧颊。
  仅是因为这样,就已让陶天然觉得足够好了。
  她很羡慕。也很嫉妒。
  因为如果余予笙不是程巷,那么她和她的小巷,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易渝在意大利,有气无力的给程巷打电话:“我可真是不行了。”
  那时已时近春节,窗外处处张灯结彩。
  程巷哼一声:“怎么?”
  “就这里的白松露,我不夸张的跟你说,一盘子意面半盘子松露,齁死姐姐我了。”
  程巷听得来气:“你这样特引人仇富你知道么?”
  无论穿越成谁,她永葆赤贫牛马魂。
  易渝继续气若游丝:“我现在就想吃一口韭菜盒子。”
  “你走,请你走。”
  “好了说正事。”易渝稍微振作了点:“我说你可真能给公司带财,都离职了还能让我赚一笔,啊不,两笔。”
  “什么意思?”
  “乔总又给咱介绍一客户,大客户。”
  “关我什么事?”
  “你得接啊!人家喜欢的是你的设计风格,陶老师给你打辅助。”
  “陶老师给我打辅助?我不配我不配。”
  程巷心想,要是这三人凑一堆——啊不,说不定是四人,指不定余予笙的灵魂什么时候要来篡夺这具身体,那还不得热闹死。
  “这么说吧,”易渝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儿:“几个三万你才配?”
  “几个三万我也不配。”
  程巷直接挂了电话。
  此时的她坐在厨房里,每天吃外卖她是真受不住,就等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以后,悄悄溜下楼来给自己煮碗面。
  她煮面的手艺是马主任教的,老邶城炸酱面。不是外面用甜面酱做的那种,就是用黄豆酱炒香,混进面里拌匀。
  那叫一个香。
  唉,程巷吸吸鼻子,她有点想马主任了。
  这么想着,程巷洗了碗筷,套上大衣出门去。
  已错过末班公交,她打了辆车,在胡同口下来,一路往深处走。
  马主任和程副主任应该已经睡了,她才敢溜到以前的家外面,小小的看一眼。
  突然一束刺眼的手电筒朝她照过来:“什么人?报上暗号。天王盖地虎——”
  程巷曲起小臂往眼前一档,下意识开口:“小鸡炖蘑菇。”
  “宝塔镇河妖——”
  “蘑菇加辣椒。”
  这暗号是程巷小时候,跟马主任胡诌的。那时候胡同里治安还没现在这样好,经常有人小偷小摸,夜里马主任拎着手电出去巡逻,还叮嘱程巷不要乱跑。
  “坏人可多。”
  “妈。”
  “干嘛。”
  “要是我在胡同里遇上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就跟他对暗号。你说天王盖地虎——”
  小小程巷哪知道这茬啊,她就刚在语文课上学了个押韵,眨巴两下眼:“小、小鸡炖蘑菇?”
  她们家今晚刚吃来着。
  “哎,对咯。”马主任笑得花枝乱颤:“那,宝塔镇河妖——”x
  程巷又眨巴两下眼:“蘑、蘑菇加辣椒。”
  “哎对对对。”马主任笑得更大声了,拎着手电筒往外走去:“你以后就这么说,咱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暗号。”
  后来程巷逐渐长大,才知道马主任骗了她很多。
  骗她胡同里的好人都知道这鬼扯的暗号。骗她中国小孩不过外国洋节。骗她爸爸妈妈不爱吃你最爱的鸡翅膀所以都留给你。骗她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程巷吸吸鼻子,见马主任看清属于余予笙的一张瑰妩面庞后,将手电垂放下去。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程巷张了张嘴:“您、您现在还巡逻啊?现在胡同里不都装了天眼么,难道还有贼?”
  马主任关了手电:“没有。”
  哪里还有贼呢。
  不过是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夜里难以成眠,在这里一圈圈漫无目的地绕圈而已。
  马主任路过她身边,难得主动唤她:“姑娘。”
  “诶?”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么?”
  “我……”程巷望着马主任两鬓斑白的发。
  她妈以前有这么多白头发吗?记忆里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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