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里间的崔元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微微一皱,迟疑道:“杨兄,你可曾听见什么声响?”
身旁的人却只是摇头:“并无动静。崔兄怕是魔怔了……还是心太善了啊……”
“不提这个了,喝酒喝酒。”他们像只是随口一提,这个话题过去之后,紧接着又能继续谈笑风生,仿佛那一瞬间的深重与罪孽不过是错觉。
一墙之隔,从听到“谢文清”三个字开始,谢临便仿佛坠入了一场噩梦。
面前仿佛又燃起了熊熊大火,断裂的房梁轰然塌下,将他与爹娘彻底隔开。浓烟滚滚,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野,只有母亲凄厉的呼喊穿透火海:
“临儿,别过来!快带你妹妹走——!”
“活下去!谢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爹!娘!”
小谢临的哭声响破天际,却无人再能如以往一般,轻声细语地哄着为他擦去眼泪。
满天火海埋葬了他的骨肉血亲,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阿晏。”他听见温聿珣轻声唤他,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叫谢临听不真切,“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临毫无反应,手臂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指尖攥得发白,像是仍在梦魇中。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重新被塞回了幼时那具无力而渺小的身躯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所有鲜活的生命,一具一具烧成焦灰。
“阿晏……”温聿珣知他情绪不对,抬手去拥他,手掌覆上他后背,将他整个人虚揽进怀里。
接触到温聿珣怀抱的一瞬间,谢临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如同失了神的提线木偶般,额头抵上温聿珣的肩膀,而后一动也不动了。
温聿珣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立在原地,既不催促,也不作声,只抬手轻轻抚摸着谢临颤抖着的脊背。
半晌,他感受到衣襟处传来的温热湿意。
——谢临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温聿珣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的阿晏才二十一岁啊……被迫委身嫁给男子的时候他都一滴泪未流,此刻却像是要将前半生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谢临哭起来也很安静,悄无声息地就泪流满面了。温聿珣轻轻捏着他后颈的皮肉,听见他从喉间泄出的压抑哭腔。
“……温聿珣,温聿珣。”
“我在。”他的声音落在谢临耳边,很轻,却带着莫名的份量。
谢临攥紧了他腰上的衣料,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海上最后一块浮木。
“我要杀了他们。”
第37章 作戏偷腥
回到甲板上时,谢临几乎将晚间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只剩满喉酸苦。
他一声不吭地灌了几口冷茶,压下翻涌而出的强烈恶心感。若忽略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此刻看上去已然恢复平日的淡定自若,甚至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仿佛方才昙花一现的脆弱都只是错觉。
但温聿珣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着谢临苍白的侧脸,低声道:“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了……”
他本意是想让他暂且放下心事,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这样的状态赶路,谢临的身体怕是受不住。
谢临却会错了意,目光投向漆黑平静的湖面,低声应道:“我知道。”
他略一停顿,声音冷沉道:“所以我打算,将他们引到淮安再动手。”
温聿珣一怔,轻轻揉了他后脊一把:“何苦这么麻烦?阿晏若是想,我现在就可以上去,一刀一个,捅成刺猬也不在话下。”
谢临摇头:“事情的全貌尚且不明不白,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
温聿珣看向他:“阿晏打算怎么做?”
“商人的本质是趋利。让人散布下去,说淮安有笔大单子,我不信他们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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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楚明湛便领着一行人辞别了任城知州,继续行进。
知州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至城外,方才返回府衙,便见一名乐伎带着银两和谢临的信物找上门来,说是奉谢临之托,请求在知州府暂避风头。那乐伎又将昨夜温、谢二人如何整治崔家公子、如何评说任城风气之事一一禀明。
知州听罢,脚下猛地一软,险些没站住,只得苦着脸收拾这一屁股烂摊子。这都是后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挂了事,后半程谢临的表现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进食恢复了正常,也没再吐过,只是总一个人静静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副样子落在温聿珣眼里,让他一时不知该为谢临身体的好转高兴,还是该为他眉间隐约的沉郁担忧。索性只得天天招惹谢临,看着谢临因为他表情鲜活起来,才能暗暗松下一口气。
——虽然这个“鲜活”十有八九都是气得忍无可忍揍他就是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总算是顺利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淮安。
马车停下时,谢临竟都有些不敢掀开车帘。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开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温聿珣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吧阿晏。伯父伯母应该都想你了。”
谢临怔愣半晌,终是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而后被温聿珣紧紧握住。
走下马车的那一刻,他恍惚间居然有一种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街头巷尾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吴侬软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江南民风较京城开放许多,随处可见姑娘们约着闺中密友一同出游。她们站在二楼的廊台上,用绢帕掩着嘴轻声说笑,互相推搡嬉闹。偶有心仪的小郎君经过,便有姑娘故意将帕子抛下,再请郎君帮忙捡上来。
谢临少年时期就没少被这样的帕子砸中……一切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仿佛他不曾远去京城,也不曾考取什么探花。今日不过是无数平凡日子中的一天,他在外游玩结束,即将回家用膳。
但他知道,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谢临垂下眼帘,收回思绪,与温聿珣一道踏进了暂住的州衙官邸。
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尚早,楚明湛都没歇脚,直接就去了运河一带查看情况。
谢临原本想跟着同去,却被拦下了——楚明湛早便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却碍于人多眼杂没好多问。
此刻到了个稍微私密些的空间,他便直截了当道:“你先好好休整两日。我知淮安于你而言毕竟不同。”楚明湛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看看吧绥晏。便算是……了却你一桩心事也好。”
谢临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神色已是一片清明。
回到自己房间时,温聿珣正召来刀疤问话看见他,便眉梢微挑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阿晏。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出你所料,崔元和杨峻已经出发往淮安来了。”
谢临毫不意外:“运河堵塞,粮食紧缺,现下是朝廷想和他们做生意。消息一出,这么大的诱惑,他们不可能拒绝。”
——————
崔景灵被他爹拎到马车上时,人还是懵的。
他那日被温聿珣捆住打晕,那么狼狈地丢在他爹房门前。醒来后人都快气疯了!第一时间便想求崔元替他出头,教训教训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想到却被崔元非但没替他讨回公道,反倒劈头盖脸一顿狠训,说要让他“长长记性”。
崔景灵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昏睡时,知州早已登门见过崔元。话没说的太细,却透露出是省城派下来视察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番,这才“误伤”了崔公子。
士农工商,属商人地位最低。崔元虽有钱,社会地位却天然低微。这些年为了和官家搞好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才勉强挣得几分薄面。
哪想这才刚有点起色,他这好儿子就给他掉链子!正正好舞到上头的人面前了。崔元哪能不生气?
他从前总觉得崔景灵还小,等到年岁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他还指望着这个独子继承家业,如今看来,不败光祖产都算谢天谢地了!
恰逢这趟要去淮安办事,崔元心一横,决定把这不成器的儿子拴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着。叫他好好看看,生意究竟该怎么做。
依漕运这事对朝廷的紧急程度,崔元本以为他到淮安第一天,便会被召去商议。没想到递信过去之后,却丝毫消息都没有。
他想着或许是上头想晾他一晾,方便日后谈条件。这样的手段他在名礼场上见多了,便也没着急。
直到一连三天过去,那头杳无音信,崔元这才感到奇怪。和杨峻一商议,试探着二度递了信过去。
这次那头倒是给了明确的回应,约他们第二日在淮安一酒楼见面。
崔元和杨峻兴高采烈地应下了,想着大概是三殿下贵人事多,才腾出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