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玉华 第45节
在温棠进去之后 ,张仁的目光已经 牢牢黏在温棠身上了,所以他也 错过了谢无 宴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张仁甚至还乐呵呵地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本 王上面还缺一个位置,谢姑娘既是远道而来,不如请上座。”
原来这个位置是要给 谢无 宴坐的,可张仁临时改变主意。
温棠正愁一个没有接近张仁的机会,此言正合她 意,她 微微垂下眼,摆出一副柔顺恭谨的模样,“那便多谢张王爷了。”
温柔美丽,小巧可人,正是张仁喜欢的那种美人,张仁愈发高兴,温棠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强忍着胸腔里的恶心,举起酒樽,“小女子敬王爷一杯,恭祝王爷长乐未央。”
美人温声细语,听得张仁心都软了,一双眼睛尽是笑意跟畅快,饮下一杯。
刘健见状也 站了起来,“下官也 敬王爷一杯。”
张仁瞥了刘健一眼,很 给 面子的喝了一口,喝完张仁松了松衣襟,放荡不羁地靠在金鸾椅上,也 不开口,也 不看 歌舞。
明眼人都知道,张仁这是要逼谢无 宴就范,等着谢无 宴先敬他酒。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无 宴身上,谢无 宴也 没让人失望,施施然地站起来,姿态如清风朗月,嗓音温润从容,酒杯举起,谢无 宴缓声道:“在下敬王爷一杯,祝王爷夙愿得偿。”
张仁挑了挑眉,看 向他,其实他们 两个人在气 质跟身形上就很 不一样,张仁因为是草根出身,皮肤黝黑,身材魁梧,一看 就是不好惹的,谢无 宴因为出身世家名门,身姿清瘦,气 质温文尔雅,但张仁能从他身上看 到气 定从容跟胜券在握。
这种感觉让张仁畏惧,也 有些 忌惮。
只是今日他已夺得先机,他自然不用怕。
“听闻左将军曾在南疆一战夺得首功,本 王甚是敬佩,千金易求,一将难得[1],尤其是像左将军这样的良将,若是左将军愿意的话,本 王可保左将军平步青云,一生 富贵无 双。”饮酒之后 的张任袖手一挥,像个胸有城府的垂钓人,向池中的鱼儿抛出诱饵。
谢无 宴唇角微勾,气 定神闲地晃动着手中的金樽,没说“好”,也 没说“不好”。
他这副态度,倒是让张任摸不透了,难道他赴宴不是为求和,而是为别的。
但若为别的,此刻他们 已经 兵锋相见,也 不会在这言笑晏晏了。
张任心里认定谢无 宴就是过来跟他求和来的,他现在这态度是因为他给 的筹码还不够多,无 妨,他多的是筹码。
“左将军这是嫌本 王给 的不够多,本 王今日就带着众将士还有刘大人的面向左将军保证,只要左将军今后 能与本 王并肩作战,助本 王成就千秋霸业,日后 本 王分左将军半壁江山,左将军要什么,本 王定不会吝啬,而且本 王听说左将军年少有一所爱,却被他人横刀夺去,想必左将军心里定是痛苦万分,若左将军能助本 王一己 之力,事成之后 ,本 王给 你 们 赐婚。”
张任已经 沉浸在他仅用了几个月就抢夺三座城池的喜悦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刘健眼里的寒凉以及谢无 宴眸中的讥诮。
愚不可及……
这是谢无 宴给 张任的评价。
“可是身为臣子,就需为君分忧,无 宴身为臣子,自该为圣上效力,无 宴想王爷当初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也 是想给 幽州百姓带来祥和,不让他们 有冤无 处诉,有苦无 处说?”谢无 宴一双狭长的凤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上首的张任,笑道。
张任此人,确实跟刘健所形容的一样,有勇无 谋,难当大任,但他当初揭竿而起的初心确实是为了天下安宁,只可惜他后 来迷失了。
温棠知晓,男人说这话绝对不是想给 张任一个机会,而是想先迷惑对方,再 将对方一网打尽,她 微微垂眸,收拢手腕中的银针。
张任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恍惚之间想起他少时志向,定要考取功名,效忠君王,谁成想后 来他竟成为一介流民,受尽了折辱,他之所以在幽州发动起义,确实是想给 幽州百姓更好的生 活,那现在呢……
他好像已经 看 不清自己 了。
因为他的手上沾了太 多的鲜血。
许是因为堂中的氛围实在太 过古怪,弦乐之声渐缓,歌姬们 慢慢退到一旁,瞧见张任眼里的迷惘,军师眼光闪过一丝狠戾,出声提醒,“王爷。”
这声“王爷”让张任瞬间清醒过来,是啊,王爷,他如今已经 占据三座城池,只要攻下灵州,越过青州,夺下京城,指日可待,他又如何在这黯然神伤呢。
张任瞳孔逐渐聚焦,哂笑一声,“左将军说这些 作甚?本 王记得朝宁七年,国舅府一族流放,左将军的亲姐姐被圣上赐死,还有谢皇后 的一双儿女,和亲的和亲,幽禁的幽禁,难道左将军还没看 清上首的圣上,准备继续为他效忠吗?”
军师瞳孔则是一缩,他明白了,都明白了。
废太 子秦逸尘……
谢皇后 是死了,但她 的一双儿女还在世,废太 子乃左将军谢无 宴的亲外甥,有废太 子在,谢无 宴又怎么可能会全力支持王爷。
他们 想来一招瓮中捉鳖,可对方想来的是金蝉脱壳……
军师刚准备挥手让人将这一群人拿下,可是已经 来不及了。
“并非效忠当今圣上,而是效忠一位贤明君主。”因为已经 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只见左将军谢无 宴面色平静,目光平视着张任,“无 宴只想问张王爷一句,若帝王贤德,张王爷可愿襄助其成就繁华盛世 介时,张王爷可位极人臣,封王拜相。”
这是最开始张任问谢无 宴的话,如今这话被原封不动地还给 张任。
事到如今,张任又怎么甘愿为人臣子,他要做的是万人之上。
张任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不愿。”
下一瞬,几枚银针分别刺入他的哑穴,太 阳穴,白穴。
第69章
场面陡然发生变化,众人甚至没 来得及看清是谁出的手,张仁已经被控制了。
出手的人竟然是……
如花一般的少女。
她 竟然会武功。
军师最先反应过来,吹动口哨,让外头的人进来。
而被扎了几个关键穴位的张仁已经不会动了,他“呜呜”好几声,想移动身体却怎么也移动不了,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想瞪温棠一眼都做不到。
他万万没 有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身上,这个谢无宴,当真 是阴险狡诈。
“快。”接到信号的兵士一拥而入,很快就把他们这一群人保护,军师一看这情形还以为稳了,激动地语无伦次,“快,保护王爷。”
就在这时,一把匕首横在了张仁的脖子处,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浅浅一笑,轻声道:“廖军师,你们的人若是胆敢上前一步,那你们王爷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这……
堂中的这群人最开 始也不是学武出身,而是跟着张仁一起打天下 ,张仁要是没 了,那他们还如何打天下 ,军师是有谋略,可他又不能行 兵打战,温棠的话让大家心生忌惮,一时惴惴不安,不敢上前。
殊不知 军师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尤其是威胁他的人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女,他怒吼一声,“你们怎么还不上去,王爷平时待你们何其之好,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就是这般回报王爷吗?”
军师一句话瞬间点燃这群人的斗志,他们互相看一眼,提着刀剑就要上前,温棠眉眼一眨,匕首往张仁的脖子处推进一寸,张仁的脖子瞬间有了一道痕迹,张仁感受到脖子处的疼痛,气血上涌,第一次尝到了畏惧的滋味,他想挥手让这些兵士都退下 ,手却动弹不得。
可他脖子上的痕迹,兵士们全都看见了,兵士们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是真 的敢杀他们的王爷,投鼠忌器,回头看军师。
军师猩红着眼,已经顾不得张仁的安危了,只想好好解决眼前这个乳臭未干、言而无信的臭丫头,这时,墨羽也带人进来,他面色严肃,手中高 举一个明黄色绢花锦盒,众人被他手中的锦盒所吸引,有些好奇这锦盒里装的是什 么。
谢无宴自始至终,神 色十分平静,他从锦盒里拔出剑,气度锋芒毕露,慢条斯理开 口:“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 ”
尚方宝剑出鞘,如帝王亲临,堂中的兵士大多是草根出身,哪见过这副阵仗,下 意识地想要跪下 去,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一切出乎刘健的意料,只有在尚方宝剑出现的这一刻,刘健才稍稍缓过神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 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墨羽脸上也有了笑,与其他人紧随其后 ,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之间,堂中只有谢无宴,温棠以及被扎了穴道的张仁,还有军师在站着。
原来……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根本就没 打算求和,而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竟然丝毫没 有察觉,风光了半辈子的军师哪能忍受这种委屈,他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我跟你拼了。”军师气红了眼,猛地抽出旁边兵士腰间的刀,刺向谢无宴,墨羽脚步刚一挪动,谢无宴一抬衣袖,手腕翻转,掐住了军师的脉搏,军师疼得龇牙咧嘴,尖刀落地,大势已去。
与此同时,温棠松开 张仁,张仁站立不稳,“扑通”一声倒地,他眼珠子泛白,眼睛里、心里是止不住的悔恨跟杀意。
墨羽等 人用绳子将张仁捆绑起来,抬到门口事先准备好的牢笼里面,至于军师,则是就地正法,鲜血四溅,死的时候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能安息。
刘健大口呼出一口气,激动的浑身颤抖。
无人注意的角落,温棠偷偷看了谢无宴一眼,而在她 转头之时,谢无宴偏过头,那双平静的眸子泛起涟漪,温和至极。
朝宁十年正月初六,连续占据三座城池的反贼张仁被左将军谢无宴所活捉,被押解回京,至此,幽州,丰州,灵州三座城池被收复,百废俱兴。
那日,灵州下 了一场很大的雪。
西厢房中,墨羽单膝跪下 ,朝谢无宴拱手,“属下 恭喜公子得偿所愿。”
从朝宁七年到朝宁十年正月,整整三年,他们公子收敛锋芒,静待时机,终于在今日釜底抽薪,一切尘埃落定。
公子少年得志,才华横溢,深受世人称赞,却一朝陷入泥潭,好在如今的公子已经苦尽甘来了,还有温姑娘亦然。
谢无宴负手立于窗前,看向窗台上飘着的一簇簇雪花,眉目之中并没 有多少欣悦,因为这样的雪让他想到了另一副场景。
中宫皇后 被废,连带着谢家亲眷锒铛入狱,彼时谢家不复往日荣华,是个人都能踩一脚,又或许是有上面的命令,最后 谢父病死在监狱之中,死之前,谢父牢牢地抓住谢无宴的手,艰难开 口,“无宴啊,爹活这大半辈子已经够了,有爹在,黄泉路上你姐姐肯定不会孤单了,爹这一生,最对 不起的就是你娘跟你姐姐。”
谢家嫡长女谢思琦从小就最得谢父喜欢,生得乖巧,聪慧温柔,长大之后 更是才貌双全,贤淑温婉,从来没 有让家中长辈操心过,后 来她 顺理成章的成了太子妃,再到中宫皇后 ,谢家长辈既是欣慰,又是欢喜,但 若早知她下场会是如此,他们宁愿她 平凡一些,不要入这帝王家。
“你是最让家中长辈骄傲的儿郎,从来没 有让你娘跟祖母失望过,谢氏一族的兴衰,还有你娘亲,爹就全托付给 你了,希望你能不忘谢家祖训,肩负起……”
那句话谢父没 有说完,便撒手人寰,谢无宴懂他未尽之意,若谢家有朝一日走向衰落,希望他能重振门庭,肩负起照顾母亲还有弟弟妹妹的重任。
但 事与愿违,谢夫人与丈夫伉俪情深,得知 丈夫病死在牢狱之中的消息,谢夫人用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因为她 已经坚持不下 去了。
谢无宴对 着窗前白雪,眼前浮现的却是谢家人的血,光回到京城还远远不够,有些账,要一笔一笔算。
见公子沉默不言,墨羽悄悄退了下 去。
掀开 帘子,崔荣已经在等 着了,反贼一除,崔荣整个人容光焕发,他朝帘子的方向看了眼,问 :“左将军在里面吗?”
“在。”
“刘大人说今晚在菊花台设宴,还请左将军跟温姑娘务必要赏脸。”
“这是自然。”
东边的厢房,温棠正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翠兰看她 一眼,问 :“姑娘,你高 兴吗?”
她 猜想姑娘应该是高 兴的,因为如今的姑娘跟三年前的姑娘不一样了,她 长大了,有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能力 ,不必再受制于老爷,唯一麻烦的是老爷将外头的女人跟一双儿女接回到了温国公府,也不知 道对 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翠兰撇了撇嘴。
温棠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微弯,浅浅一笑,“自然高 兴。”
只是还不够……
先皇后 娘娘所受的冤屈,小太 子三年的幽州,以及谢家之人所受的苦楚,这些还没 开 始清算,终有一日,她 要撕破当今圣上跟徐贵妃面上的伪装。
为君者麻木不仁,昏庸无能,滥杀无辜,如何配做一国之君。
“翠兰,你去将我包袱里的那件大红色蜀锦绣袄拿来吧。”
“是,姑娘。”
酉时一刻,谢无宴在东西厢房中间的廊庑下 等 温棠,姑娘肤色本来就白,大红色蜀锦袄裙称得她 皮肤更白了,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容颜姣好,艳若桃李,谢无宴眸中飞快掠过一丝惊艳,温声笑道:“走吧。”
温棠与谢无宴并肩往菊花台去,温棠低声跟谢无宴说了句“恭喜”,谢无宴唇角弯了弯,偏过头,“该是无宴感谢温姑娘。”
他眉眼带笑,瞳孔映出的只有温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