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别过头,强硬地转了话题,想将此事盖过。
  伤到哪儿了?怎么伤的?我带你们回去看伤!
  文玉叫他这突然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可就凭文玉自个儿,压根儿想不到这其中的关窍,她只是呆呆地靠在宋凛生肩头,一时接不上话。
  只是叫一旁的枝白娘子看得分明,心中忍笑。
  她早说过,文玉君如今不懂得,不代表永远不懂得。瞧宋大人这架势,看来离文玉君那些人妖殊途的大道破功的那一日,也不远咯
  我没事,我
  还说没事?哪有没事人浑身是血的?
  宋凛生话赶话的,硬生生将文玉一句话分成了两截。
  我真的没事,这血是枝白娘子的。文玉双手撑着地面,想从宋凛生的怀中挣脱出来,枝白娘子受了惊吓,胎心不稳,是得赶紧送回府中找大夫。
  宋凛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在门口遇见阿沅时,他也说过是枝白姊姊流血了,他轻呼出一口气,是他关心则乱了。
  实在是有愧于枝白娘子。
  枝白娘子,你无碍罢?还能走吗?我们这就回府。
  现如今陈勉身在狱中,枝白娘子和她腹中的孩儿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
  原先他同文玉商量将枝白娘子接入江阳府衙将养,现在看来,还是先在宋宅安置更为妥帖。
  或是我先回去,安排人手牵车架来。
  枝白除了有些气虚,倒并无大碍。多亏方才文玉的疗愈,枝白如此想着,更是感激地凝望着文玉。
  她摇摇头,她与这宋大人并不熟识,只是若按照陈勉在府衙的职位论起来,这宋凛生还是陈勉的顶头上司。
  宋大人,我没事的,只是文玉娘子方才为了救我,操劳过度,有些晕眩,还得多多休息。
  救你?
  宋凛生虽知道文玉娘子先他一步到来,正是为了枝白娘子,只是文玉娘子
  文玉娘子,你几时还通医理了?
  她还真是叫人惊喜连连,宋凛生只觉得文玉是这世上最最聪慧的女子。
  文玉眼珠在长睫之下提溜一圈儿,忍不住扁扁嘴,颇有些心虚。
  只是疗愈之术费劲,胡诌乱编可不费劲,文玉两眼一闭便很是自信地自夸起来。
  通!通得很!
  若是疗愈之术也算的话,那她可不止通医理,她还能起卦算命、点石成金,修炼飞升、问道成神。
  文玉越想越远,险些收将不住。
  你身子这样单薄,下回我得空了也替你医上一医。
  咳!
  宋凛生冷不丁地叫文玉呛了一声,叫他也咳起来。
  文玉方才止住的咳嗽,倒叫宋凛生接上了。
  他脸色憋得通红,似乎要渗出血来,额角上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没入鬓发,直至消失不见。
  他到底哪里这样单薄?
  在宋凛生眼里,他虽是清瘦了些,但绝不至于担上单薄二字。
  却没料到,文玉娘子竟是这般想的
  咳咳,看来待此事了了,他还须得强身健体才是。
  他好歹是双十的男儿,怎好叫文玉娘子觉得单薄宋凛生越想越羞,到最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他可一点也不单薄!
  文玉见他咳得停不下,便也学着他先前的架势为他顺气,心中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出声安慰道:好啦!好啦!
  原来这后土庙便是阿沅弟弟的安身之所
  宋凛生别过头去,着急忙慌地企图转开话题。
  方才进来,只顾着看文玉娘子和枝白娘子的伤势,倒不曾将这后土庙看清楚。
  衰微、沉寂
  是宋凛生对后土庙的第一印象,他久不在江阳,这后土庙早已没有往日他少时的风光。
  那些人来人往、香烟缭绕的繁盛景象,男女祈愿、老少同行的热闹场面,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也没有人记得。
  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神像、布满裂痕的屋脊,在阿沅这般稍小些的孩子眼中,后土庙不过是城外的破庙。
  宋凛生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绪,从前,他阿父还在江阳任职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荒败颓唐的样子,那时候的同知,也并非现在的贾大人。
  可不止是阿沅弟弟,他一众姊姊弟弟都住在这儿。
  文玉接话道,这地方又挤又潮。文玉环顾一圈,不必问她也能猜到宋凛生在想什么。
  第65章
  后土庙年久失修,瞧这四面漏风的样子,恐怕是冬日冷夏时热,阿沅他们不可再接着住下去。
  不出文玉所料,宋凛生果然想着阿沅这些孩子的安身之法。
  只是他们多数都是孤儿,无亲无故这才落到这后土庙里栖身。文玉眉头一皱,你若是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该往何处去?
  她知道,宋凛生是觉着此处荒废已久、又无人修,瞧那单薄的房梁怕是撑不过下个梅雨天。
  怎么看,都是个危房。
  只是,这些孩子的安置问题,可不是小事。
  宋凛生的面上浮起柔和的笑意,他初到江阳,对于民生之事,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也是他这几日一直挂心之事。
  他往日读书学字,讲经论道,到底只是学了些皮毛,哪里比得上躬耕实践?
  不过,虽然在治理州府、将养民生之事上他还有所欠缺,可他最不缺的,便是银两。
  阿沅同他的兄弟姊妹,只管同我们一道暂时回宋宅安置。
  宋凛生眉都不曾抬,仿若说的不过是砍瓜切菜的小事。
  而后我叫宋叔支一笔银钱,将这后土庙重建,再绕着这周围的土地扩建出一所育幼院来。
  他从前在上都便是如此,同年岁相当的世家子弟一处在东园念书习道。其间有教书讲学的夫子,有专管饮食起居的媵人,还有洗砚一般陪读的童子。
  即便他办不了东园那般的规模和水准,只要能保这些孩子吃饱穿暖,再开蒙启学,教些做人的道理,也是好的。
  届时不只是阿沅和他的姊姊弟弟,江阳府任何孩子都可来此读书习字。
  除却外头请的夫子,若我得空,也可去兼任一门课目。
  宋凛生越说越起劲,他仿佛看见重建之后的后土庙和育幼院在眼前拔地而起、巍然耸立。
  他那时写下《问蚕》、触怒天颜,毅然决然地离开上都,不就是为了回到江阳府,去做些真正利于民生的事吗?
  宋凛生隐隐觉得,自己总算不再高悬于空中楼阁,而是沉下心来离民生更进了一步。
  宋凛生?宋凛生?
  他几乎要沉浸于对之后的设想当中,就连文玉的呼唤也险些听不见。
  嗯?宋凛生一惊,来不及思考,只得慌乱应声。
  当文玉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一下子就望进了那双不掺杂质的眼。
  真像诗里写的
  身上不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
  她忍不住有一瞬的愣神,宋凛生一个凡人,竟然能有这样一双超凡脱俗、毫无欲念的眼睛。
  从前在梧桐祖殿,师父说凡人皆有所求,那一条条挂在她身上的丝带都承载着凡人的心愿。
  难不成,宋凛生竟真的没有什么私心?
  你说什么?文玉娘子?
  文玉拢住心神,眨眨眼,唇角忍不住破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来。
  我说
  宋凛生,你真好。
  宋凛生瞳孔微缩、双眼一滞。
  她说,自己很好。
  宋凛生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沈绰阿姊的霄飞练,他总觉得自己身后仿佛马上就要长出毛茸茸的尾巴,然后得意地左右摇晃、随风摆动。
  他一双手慌忙按住两膝,将衣摆都压出了皱褶,仿佛急于按住那并不存在的尾巴。
  尘雾之微,亦可补益山海;荧烛末光,犹能增辉日月。【注】
  我只想叫万民皆有所养,孩童不再丁零。
  即便他只有一个人,他也会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
  宋凛生偏头看向文玉
  更何况,他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既然已经做了这江阳知府,便会将江阳底下的各路州府一管到底,绝不懈怠。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一道先回宋宅罢?
  宋凛生搀着文玉起身,他二人又一左一右地扶住枝白娘子,又因怕伤了枝白娘子,很是费了些劲。
  文玉一手扶着太阳穴,她还是有些止不住的眩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不提,否则,宋凛生的话头又该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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