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季桓的身体正缓慢恢复着。他已经可以下床,在室内缓行数步。只是那张脸依旧白得像纸。
“主公,”他看着吕布那如同山峦般紧绷的背影,轻声开口,“在等高将军的消息?”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嗯”。
“陷阵之锋,可断金石。高将军为人,素来持重如山。”季桓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主公何忧?”
“我信他。”吕布终于转过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季桓,“但我不信天。”
他走到季桓身边,那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青年完全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此计,太过行险。”他重复着那晚说过的话,声音却比那时更沉,更哑,“七百人,在敌境之内千里奔袭。粮草、伤药、马力,任何一环出了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季桓,你可曾想过,若是……若是他们回不来了……”
季桓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吕布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的大手。“主公,”他抬起头,迎着那双充满了风暴的眸子缓缓说道,“昔日濮阳城下,桓率三百骑,奔袭定陶。那时,主公可曾有过今日之忧?”
吕布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时,主公信我。”季桓的嘴角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今日,主公亦当信我,信高将军,信那七百名陷阵营将士。”
吕布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那颗因为等待而备受煎熬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抚平了所有的褶皱。
他缓缓地,反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公!”一名亲卫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西面……西面有消息了!”
……
汝南郡,上蔡县。
此地是袁术麾下大将李丰的驻地。与朗陵那种不设防的小县不同,上蔡城高池深,驻有三千精兵,是袁术在汝南的统治要害。
然而此刻的上蔡城却陷入了一片地狱般的混乱。
城中,喊杀声、哭嚎声、金铁交击之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火光从四面八方腾起,将整座县城都变成了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炼炉。
陷阵营如同一柄黑色的刀,没有去攻击防备最森严的府衙与军营,而是直插那些防备最松懈的、属于本地豪强士族的坞堡。
他们杀人,放火,抢掠。
像一群真正的强盗,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将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从内部彻底撕碎。
高顺立于一处坞堡的望楼之上,冷冷地看着脚下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骚乱。
朗陵的火,是为了制造恐慌,吸引注意力。而上蔡的乱,则是为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将军!”副将浑身浴血奔上望楼,“李丰的主力已经从军营开出,正在向我等合围!”
“不必理会。”高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传我将令,各部按原计划,向西门突围。”
“将军,西门之外,便是荥阳,那是曹操的地盘!”
“执行军令。”高顺打断了他。
副将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高顺的目光越过脚下那片火海,望向了更遥远的东南方天空。他知道,寿春城中的那位同僚,此刻一定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而他在这里制造的每一分混乱,都是在为那位同僚的生机,添上一块小小的砝码。
……
“……高将军于前日夜间奇袭上蔡,城中大乱。其部已于昨日清晨向西突围,不知所踪。”
内室之中,那名风尘仆仆的斥候用最简练的语言汇报完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吕布的拳头猛地砸在了面前的地图之上。
“好!好一个高伯平!”他大声赞道,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传我将令!命魏续、宋宪,即刻点齐兵马,出城西进,做出接应高将军之势!”
“主公,不可!”季桓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的脸上不但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凝重了。
“此时派兵,等同于向曹操,不打自招。”季桓看着吕布,一字一顿地说道,“高将军此举,看似是向西突围,实则,是在寻死。”
第52章 草莽皆为兵
“寻死?”
吕布的声音如同两块被强行碾磨的巨石,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躁。他那双燃烧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季桓的脸上,仿佛要从那张平静的面孔上烧出一个洞来。
“高顺是我并州军的铁骨,陷阵营是我吕布的胆魄!”他向前一步,那座山峦般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季桓完全吞噬,“你让我的胆魄,去寻死?”
“主公,”季桓没有退缩,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上蔡城西面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高将军此番西进,看似是闯入曹操的罗网,自投绝路。袁术闻之,必以为我军已被逼入穷巷,乃困兽之斗。而曹操闻之,亦会以为我等愚不可及,竟敢在他的腹心之地横冲直撞。”
“如此,这二人便都会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
“袁术必然会尽起汝南之兵,衔尾追杀,欲毕其功于一役。而曹操则会冷眼旁观,坐等我军与袁术之兵拼个两败俱伤。他绝不会想到,高将军此举,非为逃,亦非为战。”
季桓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诡异的、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弧线。它从上蔡向西,虚晃一枪,而后却如同一柄回马的弯刀,猛地折返向东,越过汝水,直插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位于汝南东南角的腹地——固始。
“固始?”吕布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错,固始。”季桓的声音平稳而冷酷,“此地,乃是袁术暗中修建的最大武库与新兵屯练之所。他将重兵皆陈列于寿春与淮水沿线,却将此地交由其族弟袁胤看管。此人志大才疏,平日只知饮宴作乐,防备必然松懈。”
“高将军在上蔡制造的混乱,已将袁术在汝南的主力尽数吸引到了西面。此刻,整个汝南东南之地已然是一片真空。他只需摆脱追兵,回师一击,便可轻取固始。焚其武库,散其新兵,则袁术半年之内,再无力与我军争锋。此举,比烧他十座粮仓更致命。”
“这……”吕布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可如此一来,陷阵营便成了真正的孤军。前有曹操重镇,后有袁术追兵,左右皆是敌境。他们,如何摆脱追兵?如何活下来?”
“这,便要看高将军的手段,以及……”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以及这汝南之地,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孤魂野鬼了。”
……
汝南,黄巾军的故乡。
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泥土,都曾被鲜血与泪水浸泡过。黄巾之乱虽已被平定,但那些残存的火星却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化作了山林间的盗匪,乡野间的游侠,以及那些在官府眼中与死人无异的、不入户籍的流民。
刘辟,便是其中最大的一股。
他曾是黄巾渠帅,如今,则是盘踞在汝南与弋阳山区一带、数千流民的“大帅”。
高顺的陷阵营,在向上蔡西面狂奔了两日两夜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这片被官府彻底放弃的“三不管”山林之中。
袁术麾下大将李丰率领着五千追兵也随后而至。只是,这片如同迷宫般的山林瞬间便吞噬了他们所有的优势。陷阵营七百人,化整为零,如同七百条熟悉地形的毒蛇,藉助复杂的地形,与追兵展开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捉迷藏。
李丰的军队在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却连对方主将的影子都没摸到之后,终于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一处隐秘的山谷内,陷阵营的士卒正在默默地舔舐着伤口。两日的奔逃与战斗,他们也付出了近百人伤亡的代价。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像狼。
高顺站在谷口,看着远处山林间那渐渐熄灭的、属于追兵的火光。
“派人,去见刘辟。”他对着身后的副将,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惊愕的命令。
“将军,不可!”副将急忙劝阻,“那刘辟乃是黄巾余孽,杀人不眨眼。我等与之,是官贼不两立……”
“我军所携干粮,只够三日之用。”高顺打断了他,“伤药亦已告罄。若无补给,不出五日,我等便会溃散。此时此刻此地,没有官,也没有贼。”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
半个时辰后,高顺的副将单人匹马,手持高顺的帅印,进入了刘辟那座由山贼巢xue改造而成的、简陋的“聚义厅”。
刘辟是一个身材如同铁塔般的壮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一直劈到嘴角的恐怖刀疤。他看着那枚帅印,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虽然衣甲残破、却依旧站得笔直的陷阵营副将,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残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