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借粮,借药?”刘辟用他那口破锣般的嗓子,慢悠悠地说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凭什么要借给你们这些官军?昨日,你们还在剿杀我的弟兄。今日,便想让我资敌不成?”
  “我家将军说了,”副将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其一,我军,非是朝廷之兵。其二,汝南郡内所有袁术的粮仓武库,皆可为将军之物,我军只取所需。其三,待我家将军功成之日,可上表主公,为大帅请得一校尉之职,从此,再非流寇。”
  刘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眼前这支突然闯入的孤军是一群真正的疯子。而疯子,往往能做出一些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大的口气。”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粮,我可以给。药,我也可以给。但三日之后,我要看到固始县的武库,燃起大火。”
  ……
  下邳,内室。
  季桓正在吕布的搀扶下,在室内缓缓地踱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在重新熟悉着自己的身体。
  吕布很有耐心。他用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季桓的臂弯,另一只手则虚扶在他的背后,随时准备应对他可能出现的任何一次踉跄。
  这几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喂药,问安,夜间的每一次咳嗽,他都会在第一时间醒来。那些本该由侍女来做的繁琐而细碎的照料,他都亲力亲为。动作依旧生硬,却笨拙得令人心安。
  “主公,”季桓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西面还没有消息?”
  “没有。”吕布的回答比前几日平静了许多,“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扶着季桓,重新在榻上坐下,又细心地将一方温暖的皮裘盖在了他的膝上。
  季桓看着他,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瘦了一些,下颌的线条愈发地坚硬如铁。但那双总是充满了暴戾与不羁的眼睛里,却沉淀出了某种更深沉,更凝重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承担了所有责任与重压之后才会出现的,孤独而坚韧的眼神,是真正属于王者的眼神。
  “昔日在兖州,面对蝗灾之时,”季桓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桓,曾以为天命真的不可违。”
  吕布的身体微微一僵。
  “但现在,桓明白了。”季桓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天,高高在上,它不会在乎地上蝼蚁的死活。它只会冷眼旁观。真正能决定生死的,从来,都只有我们自己。”
  “我等西进,是逆天而行。但若能成功,我等便是在这片死局之中,亲手为自己,挣出了一道‘天命’。”
  吕布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个还在微微喘息的青年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情欲的成分。它象是一种无声的盟约,一对在绝境之中相互支撑的灵魂,给予彼此的最深沉的慰藉。
  就在此时,寿春城,大牢。
  陈宫盘腿坐在铺满了潮湿稻草的地上。牢房的角落里,放着一碗早已馊掉的饭食,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肆无忌惮地啃食着。
  他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这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霉腐之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墙壁上,那一方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听说了吗?汝南那边,又乱了!上蔡也被人给烧了!”
  “何止啊!我那在城门当值的表兄来信,说是吕布手下的大将高顺干的!这厮带着几百人,竟敢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撒野!”
  “可不是嘛!现在李丰将军,正带着大军满山遍野地追捕他们呢!听说已经把他们逼到弋阳山里了,插翅难飞!”
  门外,狱卒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陈宫那双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光。
  高顺……西进……汝南……
  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地串联,组合,推演。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心中。
  他缓缓将目光从那方寸之间的天光,移向了牢房那扇由粗大原木制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大门。
  他知道,快了。
  那把撬动整个棋局的锥子,在扎穿了敌人的皮肉之后,马上就要来为他撬开这扇通往生天,又或是地狱的大门了。
  第53章 烈焰焚武库
  夜,是汝南最好的遮羞布。它用无边的黑暗掩盖了这片土地上早已深入骨髓的贫穷、饥饿与绝望。固始县的县寺之内,灯火通明,酒气熏蒸。袁术的族弟,此地的守将袁胤,正搂着新纳的美妾,与一众本地豪强推杯换盏。他不相信那些从朗陵传来的流言。区区数百蟊贼,早已被李丰将军的大军追得如丧家之犬,躲入深山,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杯中美酒的醇厚,与怀中美人肌肤的温热。
  他不知道,就在城外那片被寒霜冻得坚硬的旷野上,一双双比冬夜更冷的眼睛,正透过黑暗静静地注视着这座沉睡的城池。
  高顺伏在一处土丘之后,身形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他身旁是刘辟那张被刀疤劈成两半的狰狞面孔。
  “高将军,”刘辟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城中守军不足两千,大多是新募的农夫,从未见过血。只有袁胤那五百亲卫,还算有些战力。只是,他们此刻恐怕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野兽对劫掠的渴望。
  “你的弟兄们安排好了?”高顺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直,不带任何感情。
  “将军放心。”刘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俺手下那几百号人,早已扮作流民混入了城中。只等将军号令一起,他们便会在城中四处放火,打开武库,将兵刃分发给那些对袁术恨之入骨的百姓。届时,这固始城便是一座为将军准备好的大炼炉。”
  高顺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臂。在他身后,七百名陷阵营将士与数千名衣衫褴褛、却眼神凶悍的黄巾余部,如同无数个从地狱中爬出的幽灵,开始无声地向前蠕动。
  子时,当城中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时,袁胤正将一杯美酒灌入美人的口中。他被那声尖叫惊得手一抖,酒液泼洒而出,在美人华丽的衣襟上留下了一滩深色的痕迹。
  “慌什么!”他不耐烦地喝骂道,“又是哪里的刁民在闹事!来人……”
  他的话音未落,外面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瞬间便淹没了这片小小的温柔乡。他惊恐地冲出府门,看到的却是地狱般的景象。街道上,无数衣衫褴褛的“暴民”手持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正在疯狂地冲击着府衙与粮仓。而一支如同鬼魅般的黑色甲士,则以一种冷酷而高效的姿态,精准地切割着他那支早已乱作一团的守军。
  每一个黑甲士卒的动作都简洁到了极致,没有多余的吶喊,只有盾牌的撞击声与利刃入肉的闷响。他们像一柄烧红的手术刀,轻易地剖开了这座城池早已腐烂的肌体。
  “将军!将军!不好了!武库……武库被乱民给占了!”
  “将军!西门……西门也被攻破了!”
  败报如雪片般传来。袁胤的酒意在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所取代。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甚至没能看清敌人的帅旗,便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连滚带爬地向着南门逃去。
  高顺立于一处燃烧的望楼之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去追击袁胤,也没有去弹压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乱民”。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他伸出手,指向那座此刻已门户大开的巨大武库。
  “烧。”
  ……
  下邳,州牧府。
  季桓又咳了起来。那是一种从肺腑深处涌上来的、撕心裂肺的干咳。他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捂住嘴,咳了许久,才将那股气血压了下去。他摊开手帕,上面没有血迹,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这样的咳嗽都像是在消耗他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你的身体,”吕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件厚实的狐裘披在了季桓的身上。那狐裘上还带着他自己的体温,温暖而干燥。
  季桓将自己蜷缩在那片温暖之中,没有说话。这几日,他与吕布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相处模式。没有了那些充满了掠夺性的亲密,也没有了那些尊卑有别的主臣之礼。他们更像是一对被困在同一座孤岛上的旅人,用最笨拙的方式相互舔舐着彼此的伤口,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西面还没有消息么?”季桓问。
  “斥候已经铺到了汝南全境。”吕布在他身边坐下,高大的身躯让那张原本宽大的床榻都显得有些局促,“高顺像一滴水滴进了海里。现在我们和他一样,都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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