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陈宫缓缓睁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袁术那敏感而自大的心里。
“汝何故叹息?”袁术的脸色沉了下来,“莫非是为你那匹夫主公的愚蠢而惋惜?”
“宫非为此叹息。”陈宫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说话,“宫只是,为陛下叹息。”
“为朕叹息?”袁术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如今坐拥淮南,富有四海,你有何资格为我叹息?”
陈宫没有看他,目光仿佛飘向了远方,幽幽地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陛下所见,皆是明枪,是吕奉先摆在台面上的棋子。而那真正的杀招,却藏于无形之处。只可惜,有人坐山观虎斗,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袁术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罢了,天机不可泄露。说了你也不会信。”陈宫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模样。
他越是如此,袁术心中的疑云便越是浓重。他最恨的,便是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他厉声道:“陈宫!你若说出来,我或许能饶你一命!若敢故弄玄虚,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宫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是被这番威胁吓到了。他沉默了许久,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低声吐出几个字:“荆州……刘景升……”
说完这几个字,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连说这几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元气。
荆州!刘表!
这两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袁术脑中的迷雾。他瞬间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没错,吕布为何敢如此大胆,仅凭一支偏师就深入自己的腹地?他必然有后援!高顺在汝南制造混乱,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在吸引自己的主力。一旦自己的大军被拖在西部,那么防备荆州的南线必然空虚!届时,刘表的大军顺江而下,与吕布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后果不堪设想!
陈宫刚刚那句“坐山观虎斗”,分明是在点醒自己,刘表此刻还未动手,只是在等待最佳时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袁术的全部心神。他看着陈宫那副虚弱的样子,更加认定了这是对方在酷刑之下无意间泄露的真言。一种洞悉了惊天阴谋的自得感,让他瞬间忘记了追问细节。
“哼!”袁术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他要立刻去调整布防,将防备的重心从西部那群“黄巾贼寇”,转移到南线的荆州方向!
听着袁术远去的脚步声,黑暗中的陈宫嘴角缓缓勾起。他知道,那颗最致命的毒种已经种下。
又是数日过去。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降临,将整个淮南大地妆点得一片素白。
寿春城内,暖炉温酒,歌舞升平。袁术正对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反复推演着如何应对来自荆州的“威胁”,对于西线的战报已不甚关心。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群不成气候的蝼蚁,早晚会被大雪与饥饿吞噬。
他看不到,也想象不到。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他所忽视的东南方向,合肥坚城的北门之外。七百个雪人,正无声无息地从雪地中站起,他们身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了内里冰冷的铁甲。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手按腰间佩剑,正是高顺。
他的身后,是七百双在黑夜中亮如寒星的眼睛。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半日,与风雪融为一体,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响。
城头上的守军裹紧了身上的冬衣,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无人发现,在他们脚下那片洁白无瑕的雪地里,死亡已经悄然降临。
高顺抬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夜色中,数道黑影如野狼般蹿出,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那被风雪掩盖的城墙根。
第55章 广陵有龙吟
广陵,临时帅府。
冬日的寒气仿佛能穿透墙壁,厅堂内虽燃着铜炉,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冷。刘备与张辽一左一右对席而坐。席间温着薄酒,摆着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一如往日。他们是奉天子诏讨伐袁术的盟友,至少在文书上是如此。因此每日的会面、共议便成了例行公事。
“文远,广陵城中粮草尚足,将士用命,足可为朝廷固守此北面门户。”刘备微笑着为张辽斟满一杯酒,他的举止永远温文尔雅,无可挑剔。
张辽欠身致谢,沉声道:“皆赖使君调度有方。我部奉命在此协防,一切但凭使君号令。”
话说得滴水不漏,气氛却凝滞如冰。二人身后,关羽按剑而立,丹凤眼半开半阖,如同一尊庙里的神像,威严自生;张辽身侧的副将手也始终未离刀柄。这小小的厅堂与其说是盟友的议事之所,不如说是一处更为凶险的战场。他们都在等,等对方的一个破绽,也等一个能让自己破局的良机。自奉诏来到这广陵,刘备便如同一条被困于浅滩的龙,名为州牧,实则动弹不得。张辽这支名义上的“友军”,便是那捆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带着一身风雪急步入内,呈上一卷刚刚送达的急报。
刘备展开竹简,初时神色不变,但那双素来仁厚的眸子里却有什么东西骤然亮了一下。他将竹简递给张辽,语气平静地说道:“文远请看,淮南似乎是出大事了。”
张辽接过,目光一扫,心中亦是微澜。军报写得简略,却字字惊心:汝南西部黄巾复起,流寇四出,袁术南面要冲合肥,于三日前夜间,城中大乱,港口尽毁。
合肥的“陷落”,如同一声惊雷,将二人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彻底炸碎。
三日前,合肥城。
那夜的风雪,是高顺最好的袍泽。早在高顺分兵之初,刘辟便已遣出心腹,秘密潜入合肥城中,联络那些潜藏于市井之间、对袁术暴政早已心怀怨恨的黄巾旧部。他们如同一张埋于地下的蛛网,只待一个信号。
子时,城南的市集区,数处民房突然同时起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转瞬间便连成一片。城中守军的主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吸引,纷纷调往南城救火、维持秩序,整个城市的防御重心在瞬间发生了偏移。
无人注意到,在城市的另一端,临近巢湖的水门之外,高顺的七百陷阵营已分乘十数艘小舟,如幽灵般靠岸。那里的防御在城南大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薄弱。
预先埋伏的内应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水门的少量守卫,沉重的铁闸被缓缓绞开。没有吶喊,没有战鼓。七百名陷阵营士卒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沉默地涌入城中。他们的目标并非城池本身,而是袁术维系江东的命脉——合肥港的船坞与武库。
这里的守军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样风雪交加、城中失火的深夜,会有敌人从水路袭来。他们的抵抗微弱而混乱,在陷阵营那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军阵面前,被轻易地碾碎、吞噬。
真正的烈焰在合肥港冲天而起。那些准备用以渡江的大船被浇上了火油,一艘接着一艘,在噼啪的爆响中化为巨大的火炬。火焰倒映在结着薄冰的水面上,将半个夜空都烧得通红。紧接着武库、粮仓也相继被点燃。
当满城守军终于意识到敌袭的方向时,一切都已太迟。他们被两处大火调动得疲于奔命,建制大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整座合肥城,在内外的双重打击下,陷入了彻底的瘫痪与混乱。
陷阵营的士卒在完成所有破坏任务之后,便又如潮水般从水门退去,重新消失在了风雪弥漫的湖面之上。他们来时无声,去时无踪,只留下了一座陷入内乱、烈焰熊熊的城池,作为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广陵府衙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辽放下竹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瞬间明白了季桓的全盘计划。高顺在西,虚张声势;在南,釜底抽薪。这一连串的打击,足以让任何一个君主手足无措。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看向刘备,想知道这条被困的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刘备长身而起,在大厅内踱步,最终停在了一副巨大的淮南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寿春”二字之上。
“文远,国贼袁术,僭越称帝,人神共愤。朝廷命我等于此,正是为了讨此不臣。如今其腹心自乱,合肥已破,南路断绝,此乃天赐良机,天不取,反受其咎!”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大义凛然的气概,“备,身为汉室宗亲,食汉禄,忠汉事,值此良机,不敢安坐!备决意,亲率本部兵马,即刻渡淮,直捣寿春,以践君命!”
他说完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辽,拱手一揖,声如洪钟:“文远将军,愿与备一道,共赴国难,匡扶汉室乎?”
这一问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剑,直刺张辽的要害。
答应?张辽身负季桓密令,他的任务是坐镇广陵,作为“吕布主力”的伪装,以牵制各方视线,绝不能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