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拒绝?在刘备“匡扶汉室”的大义面前,任何拒绝的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会落下一个“坐观友军用命,名为盟友,实为奸佞”的口实。
好一个刘玄德!他分明是看准了自己无法出兵,才将这顶大义的帽子送了过来。这既是邀请,也是逼宫!
张辽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沉稳。他站起身,对着刘备郑重还礼,沉声道:“使君高义,辽,万分钦佩。只是,广陵乃徐、扬之咽喉,更是我军之后路。今淮南虽乱,难保袁术不会狗急跳墙,遣偏师北上袭扰。为固大军之本,辽,不敢不在此为使君镇守后方。请使君放心,有辽在一日,广陵便稳如泰山一日,绝不令使君有后顾之忧!”
一番话同样说得情真意切,无懈可击。
刘备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露出了“感动”与“惋惜”交织的神情,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张辽的手:“有文远此言,备,何忧之有!如此,讨贼之前驱,便由备一人担当了!待功成之日,你我君前共饮庆功之酒!”
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博弈,在三言两语间,便已尘埃落定。
当日,刘备尽起广陵本部兵马,关羽为先锋,浩浩荡荡渡过淮水,向着寿春的方向疾驰而去。那压抑已久的龙终于在广陵的上空,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龙吟。他终于挣脱了束缚,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天地。
而远在下邳的季桓,在听到张辽派人送来的密报后,只是将手中的一枚棋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他对一旁焦躁不安的吕布,轻声说道:“主公,不必忧心。桓所做的,不过是打开了笼门,为那条龙指了一个方向罢了。他越是奋力飞翔,便越是能将袁术的天空,搅得支离破碎。”
寿春。
袁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收到了两份让他肝胆欲裂的战报。一份来自东南,上面只有两个字:“合肥,陷。”那墨迹仿佛是被火燎过一般,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另一份来自东北,上面写着:“刘备亲率大军,已过淮水,兵锋正盛!”
两份军报,如两柄铁锤,一左一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刘备!刘玄德!”他嘶声怒吼,心中的恐惧与愤怒交织,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脑中瞬间浮现出陈宫那张苍白的脸,和他那句“荆州刘景升”!那句话原本只是一个种在他心底的模糊影子,此刻却因刘备的悍然出兵而变得无比清晰和狰狞!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他瞬间想通了一切!西有高顺的鬼军四处袭扰,南有合肥的冲天大火断其后路,如今北面又来了刘备的大军正面压境……这哪里是各自为战?这是一张网!一张由吕布、刘备、曹操,甚至还藏在暗处等待致命一击的刘表,共同织就的天罗地网!他们要将自己,像一头困兽般,勒死在寿春这片土地上!
在这张弥天大网的压迫下,袁术的思维已经无法分辨虚实。鬼军虚无缥缈,荆州尚在观望,唯有刘备这支打着汉室旗号的大军,是迫在眉睫、清晰可见的利刃!他必须先挡住这把刀!
“传朕旨意!”袁术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命大将纪灵,尽起城中主力,即刻北上!务必将刘备的军队,给朕挡在淮水南岸!死战不退!”
随着他一声令下,留守在城内的主力大军仓皇集结,鼓角声向北远去。
风雪大了些,一片又一片,落在冰冷的垛口上,落在无人擦拭的铜兽首上,无声地堆积,像是要将这座城池的棱角与杀气一并掩埋。
第56章 孤舟渡冥河
随着纪灵大军最后的鼓角声隐入北方的风雪,寿春,这座伪帝之都,便彻底沉入了一片死寂。
高大森冷的城墙,仿佛一头被剥去了血肉、只余白骨的巨兽,在风雪中矗立不动。往日的喧嚣与权势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冰冷的垛口与沉默的铜兽首。雪片一片接一片,堆积在那些无人擦拭的角落,像是要以这无声的白,缓缓埋葬这座城池的锋芒与杀气。
天牢深处,这股寂静被放大到了极致。潮湿与冰冷是这里永恒不变的主题。陈宫盘膝而坐,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清亮。他没有等待任何来自外部的救援。他知道,在这座敌人的心脏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数日以来,他一直在观察。观察每日送饭的狱卒,观察他们交接时的空隙,观察每一个人的眼神。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负责夜间巡视的老吏身上。这个老人是所有狱卒中,眼神最空洞、最麻木的一个。但在那麻木的深处,陈宫看到了一缕如同残烛般尚未熄灭的火苗——仇恨。
在一次袁术提审之后,陈宫故意将自己怀中内袋的一块玉珏“不慎”掉落在牢门边。当那老吏巡视路过时,陈宫低声道:“老丈,此物于我已是无用之物,若能换几两银钱,或可为你那在军中的孙儿,添置一件过冬的寒衣。”
老吏浑身一震,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宫。他的孙子被强征入伍,正是他最大的心病。
陈宫没有停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诛心:“袁公路倒行逆施,民怨沸腾。如今外有强敌,内无粮草,其败亡只在旦夕之间。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老丈与令孙,又能安在?”
老吏的呼吸变得粗重,握着水火棍的手,青筋毕露。
“我有一计,”陈宫的语调充满了蛊惑,“可让你我,皆得生路。”
这是一个魔鬼的交易。在此后的几日里,陈宫利用每一次送饭、巡视的间隙,将一个大胆的计划,碎片化地植入了老吏那颗早已被绝望与仇恨填满的心中。他没有承诺虚无的富贵,只承诺了一条生路,和一个复仇的机会。老吏从最初的恐惧,到动摇,再到最后的疯狂,他那早已干涸的人生,被陈宫重新注入了目标。
他所等待的,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足以让他抛下一切、踏出那一步的信号。
就在今夜,当寿春城的北门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时,那信号来了!这声势浩大的攻击,仿佛在印证陈宫口中那“即将城破”的预言。老吏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应声而断。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那把早已偷偷备好的钥匙,打开了沉重的牢锁。
“陈公……”老吏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朽这条残命,今日便押在公身上了!”
陈宫站起身,没有言语。他看着眼前这张被仇恨扭曲的脸,知道这便是乱世中可以撬动一切的支点。他对着老吏深深一揖,这一揖为自己,也为这颗被他亲手点燃的不甘灵魂。
逃出天牢,只是第一步。他所要去的,并非任何一处城门,而是一个具体的地点。在整个淮南战役开始之前,季桓便与陈宫、高顺等人,对着寿春的堪舆图彻夜推演过数次。他们不仅制定了进攻的路线,更用朱笔在图上圈出了三处一旦发生意外,可供藏身或接应的“死地”——那是城中最偏僻、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
城南,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祭庙,便是第三处,也是最深处的一处“死地”。陈宫所要做的便是在这张追捕的大网彻底收紧之前,挣扎到那个无需言说的共同目的地。
他借着夜色与风雪的掩护,像一道贴着墙根行走的影子,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在复杂的里坊区中,向着南方穿行。身后,发现囚犯逃脱的喊叫声与铜锣声终于遥遥响起,如同催命的鼓点在寂静的雪夜中传出很远。追兵的火把很快便在纵横交错的巷口亮起,如同一条条游弋的火蛇,逐渐收拢着包围。
陈宫的体力早已在牢狱生活中被消磨殆尽,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寒风如刀,割在他的脸上,肺部像是要燃烧起来。数次,他几乎与巡逻的士兵脸对脸地擦过,全靠着一处墙角的阴影、一个堆放的杂物堆,才堪堪躲过。
与此同时,城南废庙。
高顺与他麾下的精锐小队,早已通过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故渎,潜行至此。他们比陈宫的行动,足足早了一炷香的时间。此刻,这座废弃的祭庙,已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堡垒。数名陷阵营士卒如融入阴影的石像,潜伏在庙宇的四周,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高顺本人则立于倒塌的神台之侧,他摘下了头盔,露出满是汗水与泥污的脸。他没有焦躁,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远处由北向南,逐渐逼近的喧嚣。那是追兵的动向,也是陈宫正在靠近的信号。他的任务不是寻找,而是等待。等待那条被追猎的鱼,游进他早已布好的安全网中。
终于,陈宫的身影出现在了庙宇外的巷口。他衣衫褴褛,步履踉跄,几次险些滑倒在积雪之中。而在他身后远处,火光与人影已经隐约显现。
就在陈宫拼尽最后力气,即将推开那扇虚掩的庙门时,一道黑影从门边的暗处闪出,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身体,将他猛地拖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