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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有衣带轻轻拂在谢泓衣身上。
  楚鸾回站得很近,眼睛里映着稀薄的日光,这样的萧条景象,都能看得兴致勃勃。
  “城主,远处还有人放鹞子,你看见了么?”
  谢泓衣心道,这个年轻人,更像是个孩子。
  楚鸾回道:“这么大的雪,不知会封门多久。人们都惦记着新年,这下可没影了,只能一觉睡过去。”
  “雪急,路难行,你可以留在府中。”
  楚鸾回的眼睛更亮了,却还是笑着道:“雪牧童的功法很麻烦,眼下还没有头绪。我得回去翻一通药典,才能替城主分忧。”
  谢泓衣点头。
  心中那一丝微弱的眷恋,被他很快抹去了。
  “对了,这些给城主,是孩子们的小心意。”楚鸾回道,变戏法似的,把一堆小玩意儿罗列在了案上,“摇钱树、避尘膏,香桃皂木的兔偶,放在浴池里,会有桃子的香气……还有这串药珠,是我偶然得来的,没什么大用,不过城主可以放在枕下,温养经脉。”
  楚鸾回将药珠轻轻缠在谢泓衣手腕上,后者道:“多谢。”
  楚鸾回道:“还有,这是给影子的。”
  谢泓衣怔了一下。
  一只小小的皮影箱子敞开了。
  左一张描金画翠的梳妆台,右一叠假山花石。影子浮现在一边,左看右看,微微晃动着身体,冲楚鸾回点了点头。
  “这些皮影还会自个儿唱戏,新老都有,都是最叫座的,给城主解闷。”
  突然,影子拈起了一张高大的带刀皮影,怔怔地看着。
  又一张,红衣霞帔的剪影,楚楚可怜,背着重枷,竟然张嘴唱了起来:“奴家本是落难贵女,流落到城中,幸得如意郎君,新婚之夜,却遭强人掠去,夜夜受尽折磨,苦也……”
  楚鸾回大惊,扑过去合上了箱盖,道:“不好,怎么拿成囚影记的了?”
  谢泓衣双目微眯,慢慢道:“囚影记?”
  楚鸾回道:“是近来新编排的一折戏,我还没听过,见鬼,谁翻过箱子了……城主,雪大了,我先走了!”
  他抄起箱子,跑得飞快。
  出了议事堂,那呼啸的风雪差点把他拍回去。
  箱子里的皮影竟还往外溜,哗啦啦地散了漫天,再抓也来不及了。
  “糟了,弄巧成拙,这回可要被赶出去了……嗯?”
  那劈头盖脸的雪,突然小了。
  一道淡淡的黑影,凝在门边,举着伞。
  楚鸾回道:“你是来……送我回去?”
  伞影垂在他身上。
  傍晚时分,谢泓衣回了寝殿。
  一进门,一头巨犼环着床榻,占去了大半边寝宫,还冲他眨眼睛,可很快,犼脸就皱了起来。
  “哪来的草味儿?你见药修去了?”
  谢泓衣道:“你还没回偏殿?”
  “我为什么要回去?偏殿又小又闷,”单烽道,“不像这儿,窗上还有皮影戏看。”
  谢泓衣微微睁大了眼睛:“飞到窗上来了?”
  单烽点评道:“哼哼唧唧,不知在唱什么,把黑甲武士都引来了,围了一圈,又吵又叫,还是我赶走的,操,他们还冲我挥刀子,我都没嫌他们偷看!”
  谢泓衣道:“你不是听不懂么?”
  单烽道:“你陪我看,就看得懂了。”
  谢泓衣赶不走他,索性踏着犼背上了榻。
  巨犼的腹鳞收缩了一下,猛地环住床榻。
  帐帷垂下,由影子封了个严严实实。
  单烽长尾巴拍打在床幔边,影子警惕地击退了数次,见它毫无威胁,便忍不住,轻轻地扑捉起来。
  巨犼低沉道:“霓霓,霓霓,外头好大的雪啊,砸在窗上像擂鼓。你怕打雷么?”
  没有反应。
  巨犼老老实实地趴了一会儿,心里发痒。
  多年前千言万语没能说出口,这会儿却像被扎漏了个口子,满腹心事都要往外流。
  他漫无目的地,从外头的雪,说到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白云河谷八百里冰川,凶兽横行,还有不少穴居的冰灵兽,胖的就揪出来,抹上盐巴,瘦的放了,倒添上一把灵谷;
  中原点沧州,凡人最繁华的都城,有雪练扮作更夫,在街巷里游荡,梆子上结了厚厚的冰壳,哪家听到了,就有惨案发生,他追踪三日,一刀劈了;
  慈土悲玄境泥沼绵延,他和大和尚们超度尸魔,出来后结了一身泥壳,只露着两个眼窝,拿变种大沙蚌舀水喝……
  句芒境外到处是雾凇,雪绒团团,簇着青翠依旧的青木连崖,好像一只睫毛雪白的眼睛……
  不知不觉,竟说到了羲和。
  单烽道:“霓霓,从前这个时候,羲和该上夜课了。”
  谢泓衣听得正出神,忽而一凛,伸手抓住帐边,想看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可单烽声音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却让他微微一顿。
  单烽道:“夜课,少不得要讲经。羲和弟子没一个坐得住的,夜课的钟声一响,便能睡倒一大片。
  “我师兄治谁都有一手,为免有人逃夜课,就在干将湖里铸了百来条铁舟,泊在湖心,船头都冲着讲经台,一边听,一边运功划船。真火一松懈,就得连人带船翻过去。
  “有一次,突然有人打起来了。边上的弟子们偷懒,用铁索把船锁在一起,正轮流歇息呢,都被打架的扯翻了,全倒进了湖里,哇哇大叫,屁股上带着火,拼命往上窜,你见过铜锅煮□□吗?”
  谢泓衣轻轻道:“活该。”
  “可师兄千防万防,却没料到,上头讲经的首座也睡着了。”
  谢泓衣道:“是你。”
  单烽哈哈一笑,道:“你们素衣天观,人人都规规矩矩的,可有这样的乐子瞧?让我猜猜,小殿下必然坐在首席,一板一眼的,两只手都搁在膝上捏清心诀吧?”
  被说中了。
  素衣天观的经筵设在灵籁台上,台上三千风絮,莹洁如光雨,飘转来去,美则美矣,在弟子们眼中,却是不逊于羲和火海铁舟的可怖存在。
  只要一分心,飞絮就会沾到衣裳上。
  有些心浮气躁的弟子,一轮经听下来,就披了羽衣,观主一抓一个准。
  谢霓自幼坐于高台上,身量最小,仪态也最端整,向来是众弟子的楷模。只是哪里有单烽说的那样呆蠢——
  谢泓衣眉梢微动,窗外的落雪声,听起来久远得如同当年,他一个人的回忆里,偏偏挤进了单烽梦呓一般低沉的声音。
  “霓霓,明明是钉在心里的事,怎么就忘干净了?你也恨我无长性吧?”
  谢泓衣想起那道转生逆死符,心里坠得发沉。
  恨?
  又向谁去恨?
  单烽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又道:“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死死拽着我的袖子,怪我平白睁着两只眼睛,却不知道回头,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的岁尽大雪,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过。我猜猜,长留的岁暮,也是这样,有娇耳吃,有小孩儿穿街走巷地玩雪——”
  犼兽格外灵便的耳朵,让单烽听见了城主府外的小儿嬉闹声,宵禁令已下,大人们如赶羊羔一般地撵他们回家。
  街上还有祈福的修者,摇着铜铃,高举旗幡,高唱着谢泓衣的名讳,将许多剪成缕的红纸送上天。
  黑甲武卫还在巡视,催促着各家各户封灵兽入窖,紧接着检视门窗。
  热闹与安宁相交织,雪幕之外,生生死死,危机重重,一如昨日。
  单烽道:“还有……”
  谢泓衣心道,还有纸鸢。
  单烽曾揣在怀中,穿越大半座长留王城,为他带来的纸鸢。
  夜色更深,诸人归家,人声渐灭,门户紧锁。
  ——轰!
  第一轮大风雪终于降临。
  无论经历多少次,那依旧是一种天地崩毁的恐怖感,千万钧暴雪从头袭盖,窗户霎时间被雪浪吞没,整座影游城也不过一叶孤舟。
  犼兽的影子却紧紧环绕着床榻,仿佛他和滔天风雪间,始终横亘着一座沉默的铁山。
  属于影游城的天刑二十一年,在暴雪中到来。
  大雪连下三日,门户冰封,无人能踏出门外一步。
  即便如此,这三日之内,仍有许多事情在城中各处悄然发生。
  药行巷。
  楚鸾回的小药铺铺门紧闭,花帘隔绝风雪的同时,更使室内泛起如春的暖意。他近些日子种活了许多花草,唯恐它们受寒,在以灵气滋养的同时,还小心地裹上了一件件碎花袄子。
  几株参娃长出了手脚,到处乱窜,同花草抢衣裳穿,茯苓抓不过来,急哭了。
  玳瑁不久前透支了太多灵智,躺在床上哭着要喝奶,半点用处派不上,反而将茯苓绊了一跟头,屋里乱作一团。
  楚鸾回本人则难得正儿八经坐在药柜前,翻看一卷药书,鸣凤回鸾佩在腰际晃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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