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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谢霓霍然色变,血色几乎从颊上烧到耳畔。
  他垂手,摸到单烽的眼睛的位置,对方竟然在衣裳底下还睁着眼,眉骨和鼻梁一色的铁硬,也不知在看什么,视线的落点也像火星子。
  他毫不迟疑地一掌抽过去:“无耻!”
  “对,我无耻,”单烽闷闷地笑了,“还有不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你就要认识这么个无耻下流的登徒子了,小殿下,我到时候会放过你么?”
  谢霓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声音里分不清是痛楚还是羞耻。
  “我背上疼。”
  单烽单手抓着他的腰,用很重的力度,一寸寸地下移。
  “哪儿呢?我撞到了?”
  那脸孔总算从衣裳底下露出来了,眉梢鬓角都是黏汗,连鼻梁都被浸湿了一小片,嘴唇薄而出锋,却是很重欲的颜色。
  谢霓没去看他眼睛——那里头的东西一定胜过一万句下流话——而是扯下一块玉佩,向岩壁顶上砸过去。
  蚌心镜!
  石壁上一枚发亮的蚌壳,竟有虹影一闪。
  果然,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如铜镜迸碎。数枚雪亮的残片飘落在河面上。
  其中一片离火船并不远,谢霓急促地喘息着,半身反拧过去,扑在船边去够,指尖被骤然大盛的火光逼得一抖。
  腰上传来一股巨力,他被一把拽了回去。
  单烽的声音说阴沉就阴沉:“送给谁了?”
  谢霓道:“你发什么疯,什么东西?”
  “玉佩。你送给谁?石壁上也有人?又是奸夫是不是?我就知道。”
  谢霓眉心一跳,预感到这家伙又要犯起疯病了,说不惊骇是假的。
  他完全猜不到对方会在下一刻做出什么样的下流事,只能用力扯住单烽头发,喝道:“对。”
  单烽双目圆睁,腾地坐了起来,铁船都被爆沸的火浪抛起丈把高了,本人却浑然不觉,用力抓着谢霓左臂:“你都不瞒我了?就他们那点儿真火……真他大爷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为什么不来找我?”
  谢霓道:“就在水里。”
  单烽一手揽着他,另一条胳膊深深没入水中,五指一张,一条条白蟒般的水汽向四周翻腾,把暗河搅得天翻地覆,但凡有什么活物潜在里头,都被炖熟了。
  “我看他们往哪儿躲。”
  谢霓道:“镜子!”
  单烽扯了扯嘴角,有深重的嫉妒在眼中一闪而过,却又喜欢听他这么说话,道:“我们也有一面镜子,我用它磨成了刀,你为什么不要?”
  谢霓沉默了一瞬,忽而悟得了和这人说话的要诀。
  讲理是行不通的,越是叱骂,对方越是来劲儿,倒不如直截了当的命令。
  “我要这一面,取来给我。”
  单烽盯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右手却在河水中一伸,将蚌心镜轻而易举裹在了掌心。
  那玩意儿像是蚌壳磨成的小镜子,微晕虹彩,照东西却很模糊。边上几个古篆字,却像天然形成的纹理。
  ——蚌心吐雾,照前尘,追后人。
  “有什么好看的。”单烽道,“吃完再看。”
  谢霓听见吃字,都是一阵心惊,当即伸手勾着他发顶,用力往下一扯,单烽顺服地低下头。
  蚌心镜映出了他的脸。
  霎时间,一股冰水从头浇下,冷彻肺腑。仿佛当心挨了一掌,被从暖融融的幻梦里拍到冰天雪地中。
  谢霓失声道:“长留?”
  镜中的长留飞雪漫天。
  太子寝宫灯辉渐黯。殿门关上后,单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镜外二人,都猜到他在看谁。但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在那个雪夜里,说过什么样的话。
  镜中的单烽抹了一把眉毛上的雪,大步而出。
  他有着极为明确的目的地,夜出宫门,御快马,向翠幕云屏的群山间疾驰。夜雪中寒气太重,快马加鞭时,马背上热气蒸熏,血脉贲张,两相冲撞,竟至于暴亡道旁。单烽葬马而行,颈后的小还神镜泛起铜纹,传来金多宝的声音。
  “你把转生逆死符用了?那玩意儿我刚画出来,只够用一次的,就这么用了?你求我我也变不出来。”
  “说话,不敢照小还神镜,你不是在闭关么?溜出去会相好了?”
  单烽道:“我找死呢。”
  话说得随意,镜外的单烽却旋即意识到,这是真的。
  烽夜刀被他五指晃晃悠悠提着,上头还凝着昼夜搏杀后的重重血污,被烈焰烧成焦黑色,望去如重锈,身体的戒备状态一目了然的,丹鼎处笼罩着可怖的黑红色暗火。
  显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十死无生的恶战。
  甚至,只有全力进攻,一刀定生死的机会。
  很能想象当时全盛期的单烽,竟会有如此劲敌。
  金多宝来劲了:“你能闯的祸都闯遍了,也没缺条胳膊断条腿,真他奶奶的祸害遗千年。怎么,终于活腻味了,要去火烧大泽雪灵了?”
  “差不多吧。”单烽道。
  金多宝还道他说笑话:“去啊,不知是谁,远远碰上大泽雪灵一道分身,就拎起弟子,没命地跑出了八十里。”
  单烽平淡道:“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前功尽弃。”
  他目光望向飞雪中幽黑森郁的翠幕群峰,话音轻不可闻:“早该想到,这群雪练藏着佛子做什么,得在它醒之前……”
  “你别真出岔子了吧?不行,我去你洞府看看。”
  “别来,否则烧死你。”单烽道,“我在渡心魔。”
  “渡心魔,我看你是发情障。”金多宝道,忽而想起来一茬,“渡心魔呢,你还敢用转生逆死符,就不怕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人背后来一刀?”
  “旁人伤不到他,除非真到了那种地步,”单烽道,“在我拼死的时候伤他,那便亡了吧。”
  第124章 方知此怨
  镜外的单烽心中猛然一沉,却并不意外。
  原来是这个时候!
  他辞别了谢霓,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向金多宝求来的转生逆死符,就是他留给谢霓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相信自己是做对了。
  当初在冰海底,那一座祭宫和巨鼎,至今让他后怕不已,要是他浴血而来,等到的却是谢霓流干了鲜血的尸体……
  但是,他真的如愿守住了谢霓吗?
  还是说不通。
  为什么要放弃守在谢霓身边的机会,孤身去闯翠幕云屏?这一举动,背后有太多的不确定了,就是把两个人的性命同悬一线,倒显得孤注一掷。
  翠幕峰下有什么,让当年的单烽相信,这是扭转局势的关键?而且,还非他本人不可?
  因为他是当时长留唯一的火灵根?
  单烽隐隐触及了什么,心中的不安更为强烈。
  镜中的单烽自然不会回答,而是回头远望。
  长留的幽蓝色大阵原本笼盖周天,此刻却极为黯淡,黑暗中,唯有茫茫的雪丘,仿佛数不清无名的坟冢。
  呼呼——
  寒风冲下陡崖,被断树残枝挂破了口袋,喷出大股大股的雪絮,它们迅捷地俯冲。
  地上还插着一柄又一柄的断剑,红黑地一闪,看不清是剑缨还是血污,却都在风絮冲来时,急促地震颤,虽不能出鞘,却在寒夜中,放出一段雪亮的悲声。
  累累白骨,无名骷髅,还散落在剑冢四周。
  雪絮只是灵巧地一转,避开断剑的锋芒,从骷髅的左眼钻入右眼,窃窃发笑。
  这景象,看得单烽心肺都冷了,刚刚那满腔□□,更是灭了个彻底,甚至有种六根清净之感——只剩下一个念头。
  谢霓看出来了没有?
  看出自己的家园,将受到怎样的屠戮?
  别看了。就这么和心心念念的往事错身而过吧,就让此刻十七岁的谢霓,保有最后的安宁。
  他和谢霓几乎同时向铜镜伸出手去,他是想抛开铜镜,谢霓慢了一步,却以两枚手指轻轻抵住他衣袖,一下便把他定住了。
  谢霓平静道:“长留的劫数到了?”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或者说,关于那场劫难的纷纷流言,已在少年谢霓的耳边响过百千回。
  单烽抓着他手腕,用力摩挲了一下。
  “我是为了应劫而生的,”谢霓道,“二十年后我还在,长留就还没有覆亡。”
  单烽放轻声音道:“你说得对。”
  谢霓不是会放任自己耽于安宁的人。
  单烽从前以为最难的,不过是尽倾所能,为一个人拦断世间风雪。后来方知百苦尝遍处,是把持伞的手拧偏一寸。看着他,放他走向如磐风雨中。
  二十年前的单烽,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
  可惜长留宫已经离得很远了,回头也望不见宫中的灯辉。
  谢霓隔着镜子,却感应到一道遥隔多年的目光,很疾很重,像要射尽那一晚漆黑的铅云,和许多比山势更难挽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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