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可王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好恨……我想不起来了,我是怎么出宫的?我们就这么被逐出王城了?
  “好冷,明明是飞絮,为什么像在下雪?”
  碧灵用柔和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居高临下地,拂开她的乱发:“是雪灵的恩赐,祂赐了你一枚雪骨,还有一根……冰针。要杀死谢仲宵,可不容易啊。”
  叶霜绸深深地咬住了嘴唇,却一把拂开了碧灵,道:“那是从前的事了,我的仇已经报了,和殿下无关。不过一枚雪骨,我挖出来,瘫了、疯了、死了,也算两清!这些年,殿下对我们……”
  碧灵奇了:“两清?谢泓衣知道,你是如何把冰针埋入谢仲宵经脉的吗?他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吗?会放过长留的叛徒吗?”
  这话如重锤般,砸得叶霜绸一晃。
  碧灵柔声道:“你不敢说,以他的性情,要是知道了,你的下场会比我更惨!霜女,你只有一条路了,像织一件无缝的天衣那样,让他,带着对你的怜悯死去……
  “去,抓起你的剪子,裁烂流照纱!”
  二十年的幽愁暗恨,如铜镜锈痕一般,风雪磨洗下,渐渐光寒。
  云山深处,亘古一轮明月,也从雪尘中转侧而出,照在长留幽幽灵宫上。
  它如此素洁、庄严,仿佛直达天心,空中飘来的血雾,也不曾令它蒙上半点血色。
  雹师拄着一把锈铁长枪,率大军驻足,饶有兴致地望着它。
  冰雪轰开殿门,长留历代先祖的玉牌,森然罗列,最先一枚裂痕斑斑,宛若泣血。
  ——泓衣太子。
  “碧灵已经动手,拖,又能拖几时?”雹师摸了摸下巴,道,“上回攻城太快,忘了刨长留的灵宫,倒是抱憾至今。今日,屠城,绝祀!”
  他身后森然列阵的雪练,如暴雪一般,冲向了灵宫。
  灵宫中的玉牌,急急摇晃着,长案边一盏又一盏红灯笼,渐次亮起。
  灵宫大殿的所有门户,同时洞开,一股山月清辉般的冷意,沿玉阶悠悠荡开,海上风来,动魄摇魂——
  冲在最先的雪练,便如风中扬沙一般,瞬间消融!
  两道雪亮的剑光,伴着水龙的咆哮声,从殿门中激荡而出。
  以雹师为中心,凡是立在阶上的雪练,身上数千道伤口同时喷出雪雾,几如活剐一般。
  “什么?那是——灵宫还有这等高手镇守?”
  有雪练骇然道。
  他虽没有直面此剑,却也知道,这是半步合道的威压。
  女子淡蓝衣衫,手掣冰玉双剑,衣衫因风而动,无尽凛冽高华。
  她身后,左右分列,一道又一道银蓝冕服的身影从灯下浮现。仿佛一组极为辉煌的壁画,仅是衣裳,便光灿凛冽,水银泻地一般,看不见的威势直压在人脊背上,不敢细看面容。
  浑身剧痛,究竟是那一剑的余威,还是因眼前所见?
  “长留先祖?怎么可能?”
  雹师脸色也剧变,伸手抓住手臂上见骨的伤口,足足半刻,突然大笑出声:“什么长留先祖?二十年前,怎么不见显灵?不过是虚影,不过只有这一剑!”
  他抓起长枪,大步当先,刚走到那女子面前,便见众多虚影如水波一般,渐次分开。
  灯火最盛处,首座,属于缑衣太子的灵位前,倚坐着一道素衣人影,黑发披散,不冠不緌,手中拿着半张石面具,就着灯笼光打量。
  一道狭长的灯光,透过面具的裂缝,照在他脸上。一小片冰白的皮肤,莹灿发亮,使他半身如在那虚幻壁画中,半身犹在人间。
  他仿佛纯然地,陷入了明暗交界的世界中,风雪呼啸,他也不理会。
  那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睑泛红,带着一种静静的,使人惊心动魄的疯迷意味。
  雹师竟猛地倒退了一步,一脚踏空,连着跌落了十来级玉阶,才回过神来。
  “谢泓衣!你竟然活着回来了?”
  第192章 如失如来
  “仿佛……梦魂……归帝所……”
  冰冷的叹息,如从天外传来。
  一转眼,眼前的素衣谢霓,长留先祖的残影,甚至灵宫本身,都消散了。
  只有一派人间城池景象,楼阁众多,落了雪,挂满了红灯笼,给人以人烟繁密之感。
  终于有雪练,从方才所见中回过神来,道:“装神弄鬼,想来也是虚影。”
  “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雹师却眯着眼睛,向长街两边扫视,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地方,很眼熟啊。”
  有雪练凑上来,奉承道:“雹师大人战功赫赫,屠城无数,自然是眼熟的。”
  雹师哈哈一笑,道:“碧灵已经动手。谢泓衣既然不敢露面,这障眼法,也该破了。”
  他这一路势如破竹,没有一个字不灵验的。
  空气中泛起丝绸的光泽,明明暗暗,仿佛处在剧烈的挣扎中。
  突然,一道裂帛声从天心传来。
  无数半透明的轻纱,现出原形,泻向地面,消散无踪,灯笼的光芒,一时变得更鲜亮,血涂一般。
  笼罩在众雪练身边的玄奥屏障,终于破了。
  雹师前踏一步,道:“天时、地利、人心,尽在我手。亡国太子,孤魂野鬼,你拿什么拦我?”
  “请雹师率领我等,近观第二景!”
  雹师道:“第二景?血雨王城!”
  他挥枪直指:“街上无人,就一户户搜出来,杀!”
  --
  街心灯市。
  雪蜈蚣的目光,盯住了红灯笼。
  方才,这灯笼毫不起眼,让他一再忽略,而现在,障眼法散去,他咧嘴笑了。
  街上的人,怎么可能消失呢?
  这不是,就在灯笼里吗?
  他立起来,贴近灯笼,慢慢绕了三圈。一想到里头的人惊恐的样子,他就亢奋得浑身发抖,蜈蚣肢刺出。
  ——噗嗤!
  灯笼滚落在地,只飞出一群发亮的小虫。
  “嗯?”
  雪蜈蚣眉头紧皱,一脚踩碎了灯笼。
  这回,一道灰蒙蒙的人影从中冲出,慌不择路,飞向了最近的民宅。
  “我看你往哪儿跑!”
  院门开着,墙格外薄,窗纸也透得发亮,竟像是精巧的薄纸盒子,泛着虚幻的光。
  几道人影在窗里晃动着,围炉夜话,不时有笑声传来。
  两个矮小的影子,正争抢着纸鸢。
  “鸢姐姐都有美人儿风筝了,这个该给我!”
  “我跟你换还不行吗?这一款,是殿下赐福过的,看在我生辰的份上,给我嘛。”
  雪蜈蚣劈碎窗户,一跃而入。说时迟,那时快,窗里的所有欢声笑影,如被吹灭的红烛般,荡然无存。
  只有一对被斩首的小纸鸢,躺在桌上的血泊里。
  床头、墙角、屋顶,都喷溅着红褐色的血迹,一口大锅横在屋中央,冻着一团头发,小小的双丫髻,红头绳。
  雪蜈蚣瞳孔紧缩,方才听到的每一句话,突然透出刻骨的熟悉。
  他是雹师手下的老将了,那是他杀进长留王城后,屠的第一户人家,只记得小丫头的发绳,味道腥苦得像鸡肠子。
  至于脸,谁会记得?
  不……这怎么可能?
  这座小宅子,还有这些身影,早该和整座长留王城一起,埋在了冰下。
  身边越来越亮,仿佛处在燃烧的灯笼中。
  紧接着,他肩上一痛,一条手臂竟被无形的力量扯了下去!
  手臂坠地,立刻冒出无数小小的齿印,缺口不断扩大,转眼彻底消失。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雪蜈蚣身经百战,却毫无用处,只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消融。
  小屋中,晃动着幢幢的剪影,男女老少都向他靠近,送来陈旧的欢笑声。
  “灯影节安康,小鸢儿快些长呀,等开春……”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宵……”
  “天寒雪急,春风回来了吗?”
  “啊啊啊啊啊!不可能,你们已经死了!”
  只有一道梳双丫髻的小影子,坐在窗台上,吹着短笛。
  轻快的笛声流淌而出,一管碧绿的春风,穿街过巷,犹怨春凋。
  千家万户的灯,都亮起了,天上地下,表里澄澈。
  台阁玲珑间,无数的人影在窗边浮现,或坐或立,却都在仰首望月。
  二十年前的明月,可与今宵同?
  突然间,笛声陡转,透出一丝凄厉的意味。
  所有影子同时凝立,一层层叠压在窗上,轮廓越来越不似活人,而是泡涨了的浮尸,带着触目惊心的戾气!
  他们的手足同时抬起,落下,手挽着手,且歌且舞,在半透明的楼阁中飞旋,走入满地赤红的灯笼光中。
  月明之夜,万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