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天上的东西,你舅父给你看过。好看吗?”
  谢霓的眼睑轻轻一跳,抬眼看天,红霞不断聚拢,层层叠叠,几乎把血光滴沥在他脸上。
  吱嘎吱嘎吱嘎!红霞发出黏腻的挤压声,腥臭扑鼻。
  他听到了大泽雪灵的哀嚎:“放了我……让我走……别吃我!!!”
  伴随着惨叫声,有粉红的血糜从云中喷出,化作暴雪洒向大地。
  “凡我弟子,须为我献上肉香。助我破境!快一点,再快一点,它们就要压下来了!”
  薄秋雨叹息道:“升仙的路早已被堵死,万里鬼丹以为,靠着那半颗素衣天心就能做到,大泽雪灵以为,以九境生灵献祭,就能杀出去。我曾经也是那么想的,可推演了无数次,耗尽心力,却没有一条生路,求救无门!直到你捅穿了我的丹田——”
  直到这一瞬间,他脸上的淡笑才褪去了,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人力终有尽时。圣人们作的孽,自该由他们了断。”他道,“谢霓,你说是不是?”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谢霓的影子。
  明明是凡人的皮囊,一弹指就能化为泡影,其下恐怖而磅礴的心力,却没有一刻止息。
  “天火长春宫中,你我虽缘悭一面,但我却时时看着你的眼睛。我们是一样的。看看天上,尸山千叠,遗臭万年,该不该一把火烧去?”
  这一句诘问,有如当头棒喝。谢霓的神识穿行在云山间,紧接着,悚然巨震!
  这绝对是他生平见过的最为恐怖的场景。
  满天都是肥白的云山,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层。如白花花的猪尸一般,紧摞在一起,挤出古怪的皮肤摩擦声。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最顶上的云山,已经腐臭化成了血水,触目一片黑红。顺着云山间的缝隙流淌下来,勾出它们浮肿的轮廓。
  但最底下的数百层云山,还醒着,它们在挣扎,在呻吟,在吞噬下方的血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什么还有人飞升上来?为什么?好挤……我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被磨成了粉!”
  “嘻嘻嘻,来呀,来得正好,我好饿,来和我们作伴吧,同登大道!”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上面到底是什么……回去的路在哪里?”
  那是无数尊者级别的声音,都疯狂地呓语着,若不是谢霓已经历了归帝所,此刻已被撕碎了识海。
  但他那五感尽失的后遗症,却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他死守着一线清明,在脑中一遍遍回顾方才所见的画面。
  这些云,有眼睛。
  飞升之后,尊者强悍无比的肉身,要么被前辈所吞噬,要么被挤压变形,骨骼脏腑全部磨碎,直到在漫长的年岁中,化成云中的一朵。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千百年来的天之骄子,就在这一条血腥的夹缝里相会了。
  这一刻,谢霓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母妃会心灰意冷,又是为什么,万里鬼丹不敢抬眼看天。
  一剑杀敌容易,一剑扫尽天外天,何其之难?
  “云山千叠,小友,还有第二条路吗?”薄秋雨道。
  谢霓终于从后遗症中缓了过来,道:“云山顶端,是射日之战的遗迹?”
  薄秋雨唇边的笑弧微微加深:“是啊,当年,贪日被射落后,它的贪性却在神魔中蔓延,这一场射日之战,令满天神魔几乎死尽,后来飞升的尊者,都被堵死在半途中,千万年间,血肉成山。如此罪孽,单烽不该为之赎罪吗?”
  谢霓道:“论冠冕堂皇,无人比得过你。”
  薄秋雨微微摇了摇头:“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他摊开手,将一瓶火髓丹倒入了湖中。
  竟有一群赤红锦鲤从火海中浮现,争相吞吃着丹药。
  “当年破局心切,走了一些弯路。”薄秋雨轻描淡写道,“为表歉意,我曾为你占了一卦,你的归帝所,会很成功的。”
  就在丹药入水后不久,整片火海,都爆沸起来,无数条火龙同时腾空而起,将巨舟一度震到半空中!
  薄秋雨道:“他醒了。”
  第237章 人间苍青雨
  ——轰!
  旷古而来的凶悍怨恨之气,化作一轮漆黑的太阳虚影,自火海中升起。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日出景象。
  众多的异种真火,遇上这轮太阳,也只能化作蒸腾的白烟,争相托举着它。
  单烽盘坐在太阳虚影中,脸上都是黑红二色的纹路。
  他的脸颊还在颤抖,牙关紧咬,手中虚托着一把血红丹药。
  破阵而出时,长留誓终于被三百世噩梦粉碎,今生长留的记忆,随之归来。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同样没能留住谢霓,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境界。
  兜兜转转。我也求不得,我也救不得!
  他彻底松开了谢霓的手。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眷恋都被抽离,他的胸腔里是冷的,仿佛自天上俯瞰人间。
  只有在那些火髓丹沉入水中时,他张开手掌,接了一把。
  和火髓丹同时而来的,则是无数段天火长春宫中的留影。
  他看到那些熟悉的脸,一场场暴虐的兽行。白蛇在牡丹丛里越陷越深,鳞片狼藉,长尾痛楚地晃动着,每次抽击花丛,都会扇出一股股淡粉的汁液。在他看来,却像是血。
  原来如此。
  那些曾经让他嫉妒成狂,猜疑不断的东西,居然这么的——简单。
  只需要一炉燃烧的火绒。
  单烽漠然地看着,只有心头某处微弱的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了。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挑衅他。
  虽然他和谢霓的情缘已尽,但这并不妨碍他,先捏死一些碍眼的东西。
  这次回来,羲和舫满目疮痍。周围的一切,都缓缓化为飞烟,那条铁舟却更为庞然,一根又一根的铁索晃荡着。
  谢霓呢?
  以他如今的神识强度,天上地下尽收眼底。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霓和薄秋雨的气息居然双双消失了。
  只有一股股细微的黑色灰尘,在热浪中翻涌。
  单烽伸出手,虚抓一把,神识扫过,瞳孔便是一缩。
  那灰尘中居然是无数个芥子世界,每一粒都是羲和舫的景象。铁舟上,薄秋雨和谢霓,一坐一立。
  成千上万道人影,在他眼中晃动。
  区区灵烬,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幻化出万千世界?
  --
  簌簌簌。
  薄秋雨用一根枯枝,在死灰中拨划着,死灰中灵光隐现,玄奥无比。
  “小友,他已是庞然大物,找不到你我了。”薄秋雨道。
  谢霓道:“你又在等什么?”
  薄秋雨道:“等你杀我。这很容易。”
  谢霓嗤笑一声,瞥了那堆死灰一眼,道:“这就是你的倚仗?”
  “是啊,即便是太阳真火,也不能让死灰再死一次。”薄秋雨道,深深凝视着他,“人到绝境时,就什么都有了。你应该是懂得的。”
  谢霓漆长的眉峰,忽而刻薄地挑了一下,道:“谁能把你逼到绝境?你还能变成火虻,钻进别人的骨缝里。”
  薄秋雨一怔,大笑起来:“原来你也听过那个火虻的故事。”
  “你把弑父杀友的罪行,称作故事?”谢霓道。
  薄秋雨缓缓摇了摇头:“三界如火宅,使我不安宁。弑父?我对薄开阳,恭顺至极!若不是他□□了我母亲,我又怎么会在雪练中降生?他们把我送回羲和,让薄开阳颜面扫地。
  “在他眼里,我就是他这辈子的污点,一只吸食他修为的火虻,但凡他有任何机会,就会把我挫骨扬灰,来追回他的一世英名。谢霓,我该接受这一切吗?换做是你,你会甘心吗?”
  这还是第一次,谢霓从他身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感,但也只是一瞬间。
  薄秋雨拨划着死灰,又像觉得好笑:“他太自负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哪怕在绝隙中,也要活下去。
  “我剖开背上的融雪印,挖出火虻,向他证明忠心。他不信,没关系。
  “我四处征战,剿灭雪练,直到整个羲和舫都认可我的手腕,他仍不肯正眼看我,也无妨。我已经牢牢钉在了羲和舫上,从昔年的细作,一步步变成干将,变成舫主!”
  “所以你才那么嫉妒单烽。”谢霓道,“你觉得,他生来便有了一切。”
  “不要提他。”薄秋雨温和道,“你从血泥中站起来的时候,我很欣慰。世上能从火中飞出的,只有你我——”
  谢霓流露出讥嘲之色,忽而抬手,影子幻化成一只黑色的飞蛾。
  薄秋雨也一敲地上的火星子,一只火虻振翅飞起,追逐着飞蛾。
  同样是飞虫,飞蛾更轻盈飘忽,双翅燃烧,有如天上的霞带。
  火虻则紧紧依附在它身上,吸食着它痛苦的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