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噩梦再度袭来。
  不知有多少次,谢霓在黑暗中摸到过烛龙纹身,它张开的鳞片一次次剐蹭着他,连绵不断的刺痛,像是火虻的叮咬,无法甩脱。
  不论他手刃了多少火灵根,只要薄秋雨一日不死,这场噩梦就流转不息。
  “你凭什么出火海?”谢霓道,“靠吸食旁人血肉?”
  薄秋雨轻描淡写道:“世上有蛾之道,也有虻之道。你出身高贵,宁为玉碎,可既能怜悯飞蛾,又为何不怜惜火虻呢?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雪会停下来,升天之路会打通。我别无所求。”
  谢霓嗤笑一声:“别无所求。你眼里的野心,压不住了。”
  薄秋雨摇头道:“有些事情,说得冠冕堂皇一点,不好么?即便我有野心,到了这一步,你们还能逃出去吗?”
  他五指一收,灰烬已吞没了飞蛾。
  它们虽极为微小,却很绵密,任由飞蛾挥着残翅狂舞,也冲不破这琐碎的牢笼。薄秋雨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小儿逗弄鸟雀。
  “赌一把。我可以教你稳固神魂的方法。归帝所太成功了,对你而言不是好事。”薄秋雨道,“如何?我还没见过白虹。在单烽面前,让我看看你的真身。”
  谢霓虽然很厌恶他说话时的语调,可乱发下的眼睛,依旧冰凉。
  “我知道你想赌什么。”谢霓道,伸手一点,“飞蛾和火虻,谁能先飞过这火海?”
  第238章 画船惊暮影
  铁舟侧畔,火海泛起波光,像有铜镜在二人身边缓缓荡开。
  谢霓和薄秋雨依旧一立一坐,火海中的倒影却同时变幻。
  一边是铺天盖地的火雨,熔炉倒翻,岩浆横流,众人奔逃。一只小小的火虻,就在这末日景象中穿梭。
  它扇动着双翅,避开漫天火雨的轨迹,却一次又一次被狂暴的气流所冲击,坠向地面,受尽践踏。
  “火虻?雪练的贱种,潜入羲和,意欲何为?”
  “这样窃人修为的下作伎俩,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还是最低劣的烬火,连火灵根都算不上,真是堕了舫主的威名。”
  “你还和雪练勾结?我杀了你这孽子!”
  轰!
  一双合拢的铁掌,如小山般向他挟来。
  火虻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拍碎,便一头朝那肉掌冲去。它钻进血肉,钻透骨骼,一路从心口中破出,血淋淋地冲到半空,化作一道身穿绛红文士袍的身影。
  若身为火虻,该怎么活下去?
  少年时的薄秋雨,披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袍,浑身都是烧伤。他坐在火雨深处,一下下拨划着灰烬。
  雪练和羲和舫的斗法,他是供台上的牺牲品,但他必须要活着。天道不公,他不甘心死在旁人的恩怨中。
  雪练以首座的性命为要挟,一句“让薄舫主享天伦之乐”,他就抱着母亲的牌位,回到了薄开阳的身边。
  薄开阳只要看到他,就恶心不已,斥责打骂,有时候就连羲和弟子也觉得异样。
  但他也的确在利用火虻,吸食着薄开阳的修为,让对方越来越暴躁。
  既是父子,便能旁若无人地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但他会比谁都温柔怯懦,毕恭毕敬。
  薄开阳坚信他修习了雪练的邪术,却又抓不到实证,就用摔碎了杯子的小错,把他放逐在干将湖,用真火冲刷。
  他是水灵根和火灵根的杂种,灵根相冲,修为低微。要不是来自生母的水灵根实在稀薄,他早就死在了火海下。
  但在那点水灵根,被真火一点点冲刷、剥离时,他依旧感到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会是如此的出身,难道不是薄开阳的错吗?
  他并没有执着于改换真火,而是给自己的烬火,取名为灵烬。
  满地灰烬围绕着他,在火雨声中砰砰跳跃着,演化为星辰的轨迹。
  “灵烬……衍天?卑贱如尘埃者,也能占出天机吗?”
  火虻再次飘然飞起。漪云境的冰湖上,青年薄秋雨,于一条铁舟上,与万里鬼丹对坐。
  冰湖渐渐溶解,霞光漫天,两双青绿色的眼睛,有了三分相似的鬼气。
  “你一心药理,为人孤高,少与旁人往来。一人之力,若要登天,远远不够。不妨施恩于天下药修,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壶卵的种子。”薄秋雨道,“此便为——犁天下,育一人!”
  万里鬼丹双目亮起:“哪怕视人命为草芥,为天地所不容?”
  薄秋雨从容道:“我为蝼蚁,人为草芥,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从未见过你这样,心比天高,手段下贱的家伙,这个念头我喜欢,可是要我替你除了薄开阳?”
  “他迟早是要死的,”薄秋雨不以为意道,“我留着他,从他手中拿回我该有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低飞得太久了,我心屈抑,不可伸展。天下修士大多以天资逞凶,是天纵,而非人力。我想知道,就凭着这些烬火,我能走到哪一步?我能不能抬手碰到天?能不能九天上俯瞰他们?”
  他伸出一手,似要触碰天上红霞,却向遇到了无形的阻碍,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与此同时,火海中的倒影也猛烈波荡着,仿佛为多年前的一股心气所激荡。
  薄秋雨坐在铁舟上,并没有看自己的来路,而是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神色,俯瞰着谢霓的倒影。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心中都泛起奇异的涟漪。
  他捧灵回羲和,迎着所有火灵根的怒火;谢霓则在恶虹传言中降世,那些不可一世的素衣道子,守在天妃宫外,肃杀如深秋的芦苇荡。
  同样孤寂的少年时代。薄秋雨拨划灰烬的时候,谢霓在灵籁台下一遍遍地御风,却被风灵脉所排斥,摔得遍体鳞伤。
  薄开阳怒火中烧的双目,毫不留情的斥责;长留王灰白色的眼睛,冷淡的凝视。
  属于长留太子的一切荣华、尊贵都是虚假的。前一辈的恩怨早已网罗住了谢霓,等着他在某个时刻,拼尽全力,一脚踏空,粉身碎骨。
  仿佛碎镜两端,薄秋雨摩挲着谢霓的裂痕,陌生而又熟悉。
  如此命运下,还会有另一种选择吗?
  求救无门中的三百世,既是为了耗尽单烽身上的药性,也是为了将谢霓一次又一次地逼至当年的绝境。
  ——变成火虻吧,父母不慈,素衣天胎误你,便从他们的血肉中破茧飞出来,谁也束缚不了你!
  可无论多少次,谢霓的选择从未变过。
  飞蛾扑向火海,化为焦烟,其志不改。
  正如当年,那道蓝衣墨发的身影坠下悬崖,坠入纵横的铁链中,被一只只狰狞的鬼手所撕扯。薄秋雨原本只为炼丹,不会多看这炉鼎一眼——他本人极为厌恶炉鼎,厌弃野兽一般的情事。可在对上那双血污中失神的眼睛时,却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想扯住谢霓的头发,看得更清楚一点。
  飞蛾和火虻,又有什么不同?
  他越来越频繁地,通过烛龙借目术来看谢霓。天火长春宫腥甜的酥油香气,浓艳阴郁的牡丹丛,闭目沉睡的谢霓,如白蛇一般盘旋着,等待着绞杀的时机。
  在得知谢霓利用薛云,夺得炼影术后,他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亢奋。三天三夜,满地血泥中,缓缓站起了莹白的供香天女。谢霓本就偏激阴郁的心绪,只要再轻轻一推,就会和当初的他相遇——
  可烽火台坍塌后,谢霓却追逐着单烽的背影,化入了对方的影子里。
  时隔多年,薄秋雨还记得,当初自己罕见的一丝怒意。
  他看着那一只飞蛾的倒影,忍不住遥遥伸手一碰,想把它从火中掬起。可只听轰的一声响。每一个芥子世界的上方,都升腾起了一道黑红色的日影,如巨大的兽瞳一般,笼罩着他们,贪婪、愤怒与惊疑,爆发出灼灼热浪。
  贪日毁天灭地的力量,远远超乎修者想象。在这一刻,薄秋雨心中却毫无畏惧,只是微笑:“他能把天上的东西烧干净。”
  谢霓道:“你看不到了。”
  薄秋雨道:“他没有看我们,只是在找羲和大舟,准备归位于天。赊春已尽,对他而言,你也是尘埃。”
  如他所言,日影稳稳地落在羲和大舟上,仿佛天地初分一般,大舟缓缓脱离火海,垂下血淋淋的帷幕,向天而去。单烽盘坐其中,也没有低头再看一眼。
  薄秋雨温和道:“恶缘已尽,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看不到了。”谢霓又一次道,声音中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回不回头,和我无关,杀你,也不用脏他的手。”
  薄秋雨却以一种奇异的默契,摊开两手,果然,血肉泡影扑面而来,将他的身体碾为齑粉,却留下了带笑的声音:“你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多谢你赠予我永生不灭的机会。”
  淡红色的血末,在空中飘散,四周的芥子世界也随之瓦解。这是谢霓最漫不经心的一次血肉泡影,面对死生仇敌,如此一击,未免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