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崔杳头垂得更低。
  那股清幽的,干净的香气拂面,像钝刀割肉一般,一点一点地磨着,季承宁岌岌可危的神智。
  崔小姐那张好看,却冰冷得近乎渗人的脸贴近,循循善诱:“真的,不可吗?”
  ……
  许敬恩是被抬回府的。
  许府内外一阵慌乱,下人们找抬凳的找抬凳,唤人的唤人,忽听有人道:“老爷来了!”
  张骢一凛,瞬间打起精神。
  他是禁军副统领,同许晟虽不是朝夕相处,但偶有共事的时候。
  张骢对这位大人印象极其深刻,明德二年时,有逆臣狂悖犯上,皇帝震怒之下令禁军将此人拖出去,连同同党三十一人,就按在宣政殿外的空场上,被刑杖生生打死。
  皇帝恐禁军中有人同逆贼勾连,徇私枉法,故而派亲信监刑,来者,便是许晟。
  张骢那时才进禁军没几年,屏息凝神地跟在统领后头,当个威风凛凛的装饰。
  灌了铅的刑杖极重,一杖挥下去,足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满地血泥烂肉,张骢看着插进地缝里的断甲都快吐出来,那位文质彬彬的许大人却谈笑自若,瑞凤眼一挑,温和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今见他急急前来,张骢心生感叹之意,刻毒凉薄若此人,竟尚有怜子之心。
  “带我的印信,”许晟面色隐隐泛白,“请太医来!”
  “是,是!”
  忙有亲随接过印信,疾步而去。
  众仆将许敬恩小心翼翼地抬入卧房,张骢犹豫了下,垂手立在外间。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只听内间府医慌乱道:“别脱,衣服和皮肉黏在一处了,快去拿银剪子!”
  “咔、咔、咔。”
  张骢看去,但见琉璃架前摆一沉香木案,上面立着海外来的自鸣钟,极是精巧华丽,两个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孩托举表盘,琉璃壳子下面却不是时辰表,而是十二颗艳丽如血的赤珠。
  满室血腥。
  许晟别过头,“多谢张大人送我儿回来。”他草草拱拱手,张骢忙回礼,被对方一把拦住,“张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儿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张骢正要开口,忽听内室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叫,凄厉非常,好似用指甲抠住地面,用尽了全身力气剐蹭抓挠。
  许晟面色惊变,冲进内室,忙拉住独子的手,“阿奴,爹在呢。”
  许敬恩张口,却先吐出一口血沫,看得许晟更是心惊胆战,他声音嘶哑异常,“是季承宁,是季承宁!”
  许晟面色一沉,对着站在门口的张骢道;“张大人。”
  张骢委婉地说:“小侯爷确实和令郎起了龃龉,但也是为……”
  两行清泪顺着许敬恩发青的眼眶滚滚而下,“他还杀了儿的常骊!就为了丁点小事,爹你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爹……”
  许晟偏了下头,张骢立时同他一起出去。
  许晟沉声道:“今日之事,本官铭记在心。”
  张骢心中一喜,深深弯腰,“分内之事,大人太过客气了。”
  “小儿无状,令张统领见笑了。依本官看来,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口角,当不得什么大事,”张骢抬眼,正与许晟若有所思的眼睛对上,竟打了个寒颤。“不过来日若真到了圣上面前,张统领可要据实回奏。”
  张骢心领神会,“下官明白。”
  他知许晟忧心儿子,殷勤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打扰了。”
  许晟点点头,“来人,送张统领出去。”
  自己则快步进入内室。
  许敬恩睁着通红的眼,见许晟进来,如见救命稻草,呜呜哭泣,“爹,儿好疼。”
  他被打碎了几颗牙,说话漏风,含含糊糊的,听着不甚清晰。
  许晟安抚道:“好了,你在家中多歇息几个月,等会爹替你向陛下上折道明缘由,请罪。”
  “爹!”
  许敬恩挣扎着要起身,却痛得起不来,“难道爹都不向着我了吗?”
  许晟微微笑了下,眉眼中却是氤氲着化不开的戾气,他柔声安慰:“你放心,好好养伤。”
  ……
  季承宁拒绝得断然,但不坚决。
  崔杳沉默一息,缓缓松开手。
  后者乍然没了支撑,只觉半身悬空,好像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他心头一紧,想撑坐起,却只是徒劳地抬了下腰。
  像条被捞上岸许久的鱼,垂死挣扎了下。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稳稳地躺在了一个东西上,不够柔软,但肌肉起伏,极富韧性,二人隔着衣料靠近,温凉的体温侵蚀着他滚烫的身体,他闷闷地吭了声。
  是,崔杳的大腿。
  季承宁神智已不算清晰,竭力睁开眼睛,去看崔杳。
  素日最最嚣张跋扈的眼睛,此刻威势全无,只笼罩着层薄薄的水光。
  手帕顺着他额头往下擦,所到之处,一片温热湿润。
  季承宁忍不住仰面,渴水似的,去探那手帕。
  崔杳眸光更暗。
  他慢条斯理地移开手,故意不去碰季承宁,后者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示弱了几息,才发现面前人当真如此铁石心肠,一点也不动容。
  本能让季承宁隐隐知道,求崔杳也无用,他吃力地抬脸身体,想去够那手帕。
  崔杳便再抬手。
  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季承宁的一举一动。
  季承宁闷闷地呜咽。
  他想开口,可嘴唇嗫动,却吐不出完整的词句。
  触目所及,唯一截白得几乎泛出幽光的手腕。
  季承宁便凑上前,轻轻地贴上了那处皮肤。
  后颈的手指猛地收紧!
  季承宁只觉后颈一疼,混浆浆的脑袋让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疑惑地看崔杳,眸光中含着些疑惑的委屈。
  崔杳目光沉沉地看着季承宁。
  为了救人,就让自己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根本没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敢如此不设防备,又,轻佻至极。
  为了一点舒适,撒娇讨好就能随便奉上。
  也不知在旁人身上得逞过多少次,才能这般轻车熟路。
  崔杳微笑起来。
  上下牙齿狠狠相撞,咬紧。
  他伏下身,几乎与季承宁鼻尖贴着鼻尖。
  季承宁身上的血腥味浓得人几乎难以喘息,又混杂了熏香味,濡湿,腥甜又怪异。
  崔杳低语道:“小蠢货。”
  季承宁怎么敢,向他来求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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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留下点,与他一模一样,位置……
  幸而季承宁还没被烧成个傻子,张口便道:“你才是蠢货。”
  崔杳笑了起来。
  他不答,只拿温热的帕子,再细致不过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季承宁脸上的血。
  污秽的红下,是张素白洁净的人皮,渐露本色。
  “哒。”
  一点温热下坠。
  血从手帕中渗出,沿着皮肤纹理蔓延,缓慢而濡湿地扩散。
  鬼使神差间,崔杳拿指尖蹭了点血,宛如爱极了红妆脂粉的女儿家似的,轻柔地在季承宁眼皮上一划。
  留下点,与他一模一样,位置却截然相反的红痣。
  季承宁眉眼本就极浓烈俊美,再添红痣,美得几乎透出了些不吉的怪异,很像……被雕琢描画得完美无瑕,用以娱神的人牲。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直至季承宁发烫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他才惊悚地发现,自己离季承宁居然这样近。
  不过一纸之距。
  季承宁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样精美的祭品,为了便于食用,或者其他什么,手腕脚踝都被划开小口,阴沉凶狠的腥甜气迎鼻。
  崔杳悄无声息地启唇。
  冰冷的吐息与滚烫的交融,滞重而濡湿。
  像是含了太多水汽,重得崔杳几乎难以呼吸,胸口快速地起伏了几下。
  他俯身。
  “世子,侯府到了!”
  崔杳霍然起身。
  那一刻他几乎感受到了悚然,心口震颤得几乎要戳进喉咙。
  我想做什么?
  下一秒,车帘被一把拉开。
  灯笼的光毫不留情地剐过他的脸,崔杳不适地眯了下眼睛。
  从扯开车帘的人的角度看,分明是他的好侄子心怀不轨,竟倚靠在表妹膝上休憩,而崔杳则腰背挺直,尽量拉远与季承宁的距离。
  在闻到车内浓重的血腥味后,季琳本微微沉着的面色陡变,“阿菟?!”
  清冷的空气灌入车内,唤醒了须臾小侯爷摇摇欲坠的神智,他吃力地睁开眼,崔杳要扶他,季承宁却避开了他的手,撑着要下车,“二叔。”
  季琳深深拧眉,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膝上暖意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