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季承宁缓缓放下手。
  他再自然不过地把手压到膝头,慢悠悠地打着拍子。
  梅雪坞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
  小侯爷懒洋洋地垂眼,只在舞者刚出现时半掀了眼皮,虽有几分惊讶,却无惊艳,他唇角带笑,与其说是欣赏舞姿,不如说是在给梅雪坞这个主人面子。
  罗幸之眼尖,一下看到季承宁袖子上那团浅褐色,笑问:“小侯爷的衣袖怎么了?”
  季承宁随口道:“方才在马车上不慎弄脏了。”
  罗幸之看向江临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江临舟如坐针毡。
  梅雪坞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饶是小侯爷这样千杯不醉的酒量都有些发晕,眼皮不知何时烫得要命,吐出去的气都带着点热意。
  季承宁不掩饰醉态,以手撑额,静静欣赏着舞姿。
  剑光如雪,照亮了他的面容,也映出了他似有些恍惚荡漾的眸光。
  梅雪坞唇边笑意更深,“小侯爷可要去歇歇?”
  季承宁沉默了几秒,他好像当真喝醉了,透着点迟钝乖巧,片刻后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好。”
  梅雪坞虽好柔弱无骨的小美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季承宁这种绝不会让人辨不出性别,攻击性极强的美貌,更别有一番风味。
  尤其是,当他半醉半寐,长睫轻垂时,更是艳丽无双。
  但……梅雪坞屁股还在阵阵作痛,他生生压制住了自己想去扶季承宁的手,只凑近低语,“这别苑是我家私产,安静得很,绝不会有人打扰,请小侯爷放心。”
  复道:“七郎,你送小侯爷去休息。”
  长袖下,江临舟手指陡地握紧。
  他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再恭顺不过的微笑,起身上前,虚虚扶住了季承宁的手臂,“小侯爷,随我来。”
  季承宁难得乖顺,随着江临舟而去。
  他面上不显,步履却虚浮,半个人都压在了江临舟肩膀上。
  太烫,烫得人心情烦躁。
  尤其是,江临舟知道这股滚烫意味着什么。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罗幸之大笑,向梅雪坞举酒,“恭喜郎君,大鱼得入瓠中。”
  梅雪坞得意一笑,“来人,去服侍小侯爷。”他顿了顿,“ 若看到江七和小侯爷同在,便不必进去了。”
  众人又笑,怕季承宁发觉,他们饮的酒里皆有助兴之物,只不过小侯爷要去的厢房中更有乱人心智的暖香。
  此刻面上俱有些发热,对视几眼,了然地大笑,各揽了身侧的貌美侍人,往内走去。
  现下正是傍晚,清风徐来,却吹不散身上的热意。
  “江郎君。”
  江临舟身体僵住,“小侯爷。”
  他听见季承宁既像是醉话,又像是清醒无比地对他说:“好劳苦。”
  酒气与季承宁惯用的熏香纠缠,暖甜得人嗓子直发干。
  江临舟手颤了下。
  他阖了下眼,竭力镇定道:“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不敢提辛苦。”
  季承宁笑。
  他胸口震颤,传到江临舟的手臂上,后者悚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发颤。
  他徒劳地张开嘴,想问小侯爷您在笑什么,又或者是阻止他,让他闭嘴不要再笑了。
  江临舟拼尽全力目不斜视,可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金相玉质般的容色总要挤进他的余光里。
  多骄纵张扬的一张脸。
  烈烈如阳,刺得江临舟眼眶发疼。
  天之骄子受尽宠爱,又简在帝心,不用猜都知道此人日后定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可若今日之事成,只要季承宁不肯与梅雪坞合谋,必会闹到了陛下面前,使龙颜不悦,狠狠地动摇帝王对他的信任。
  毕竟,任何一个皇帝,都很难继续宠信一个行事不谨、易为美色所迷的臣子。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江临舟心头那股如被油烹的煎熬感才能稍稍减轻。
  是妒恨。
  他冷静地想。
  江临舟扶着季承宁穿过重重叠叠,曼妙富丽的回廊。
  他为了照顾季承宁,刻意走得缓慢。
  回廊两侧皆有鲛绡垂落,将阳光牢牢挡在外面。
  越来越幽暗。
  好像就此,便可截断小侯爷的青云之路。
  特意为季承宁安排的厢房近在咫尺,江临舟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却听季承宁又笑。
  轻轻的,沙沙的,落入人耳中,越来越深。
  江临舟忍无可忍,“小侯爷,您到底在笑什么?”
  季承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在笑你。”
  江临舟巨震。
  季承宁知道什么了?
  他强压下颤抖,“我不明白。”
  季承宁弯眼,“人生百年,不过忽然而已,”他靠近,那股香气再度拂面而来,江临舟不可自控地、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好像忽从幻梦中醒来一般,屏住呼吸,“瞻前顾后,踌躇犹豫,江七呀江七,何以自苦如此?”
  再寻常的字眼,从他口中流出,都像是滚了一层蜜。
  “你……”
  江临舟面对着这张艳丽的面孔,几乎感受到了恐惧。
  季承宁似是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他知道梅雪坞打得何种谋算,若他知道自己同梅雪坞一起算计他,他怎么还会对自己笑得如此温存开怀,怎么会含笑劝他,莫要左右为难蹉跎岁月?
  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
  季承宁见他满面怔然,无意再说话,他现在喉咙干哑,亟需碗凉茶解渴,正要推门。
  江临舟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袖子。
  与此同时,一道幽暗的,黏腻的视线,附着到了季承宁手背上。
  喝醉降低了人的感知,季承宁浑然未觉。
  江临舟感受到了阵说不出缘由的威胁感,他下意识松开手,快速环顾了一圈四周,急促道:“小侯爷,我可以送您回去。”
  哦?
  季承宁若有所思。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还是江临舟终于想通,不愿再任由梅雪坞驱使了?
  但无论是哪种,季承宁都不在意。
  他扬起唇,微微笑道:“江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他有不得不留下,一探究竟的理由。
  江临舟以为季承宁不信任他,如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桶冰水,急急道:“我绝无……”
  “刷拉——”
  江临舟猛地回头。
  木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长公主的产业,侍人无数,说不准,哪里就藏着监视他们的人。
  江临舟沉默地退后了半步,“是。”
  事已至此,他推开门,“小侯爷,请。”
  二人擦身而过,江临舟忽地极亲昵地凑近,轻轻把季承宁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
  季承宁的肌肤滚烫。
  烫得他指尖都在颤抖。
  江临舟说:“若小侯爷想离开,随时唤我。”
  季承宁抬眸,眼中闪过了三分真切的笑意,“好,”他抬手,二指将对方的手轻轻一推,低语道:“有劳。”
  那视线瞬间更沉,更冷!
  季承宁步入厢房。
  依旧是富丽至极,豪奢华贵的装潢,锦被绵软如云,房内暖香幽幽,闻着叫人身上发暖,心情也跟着上扬。
  季承宁长袖轻动,枪顺势滑入掌心。
  方才步履轻浮,摇摇晃晃的模样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他握紧枪,谨慎地环视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居然什么都没有。
  小侯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江临舟方才好似要送他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的悲恸表情是为哪般?
  季承宁自己倒了碗茶,嗅过毫无异味,才一饮而尽。
  方才梅雪坞他们几个拼命灌他酒,虽大半被他悄悄泼了,但的确喝了不少。
  他眼前景致晃动,身上燥得厉害,热汗顺着他额角淌下,滚入眼中,蛰得他眼睛生疼。
  季承宁便顺势坐到床上,拿凉茶绞了帕子,盖到脸上。
  梅雪坞到底什么意思?
  酒意氤氲,如置炭火中,季承宁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他本想着,若梅雪坞想报复他,他便顺势而为,将事情闹大,彻底将梅雪坞和那一众不服管教,毫无建树只会败坏军纪的豪族子弟逐出轻吕卫。
  谁料,梅雪坞对他竟十分客气殷勤,让他连想发作的机会都无。
  季承宁银牙不由自主地咬紧。
  难不成,梅雪坞真想与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