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季承宁身体发僵。
  “别动。”崔杳道。
  湿凉的气息与丝丝缕缕苦香萦绕在鼻尖。
  季承宁屏息。
  江临舟听那人语气强硬,不由得一愣,他本以为是下人在服侍季承宁用药。
  他悄然抬眸。
  季小侯爷被迫仰起头,修长荦荦的脖颈,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对面之人则居高临下,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不让他逃开,一手持帕拭泪。
  动作强硬,却又透着种古怪的温柔。
  不可置喙,不容抗拒的温柔。
  丝丝缕缕,又连绵黏腻地缠绕上去,如蛛网绕身。
  可季承宁偏偏又没有反抗的意思,江临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结结巴巴地说:“既然小侯爷无事,属下就退下了。”
  “嗯。”季承宁闷哼,“江郎君自便。”
  正要踏出书房,江临舟却扭脸,想再看一眼。
  只一瞬间,那正极专注地给季承宁上药的青年却倏地抬眸。
  江临舟不期与之对视,被对方满目冰冷煞气惊得浑身发冷。
  后背瞬间被冷汗洇湿。
  江临舟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却见那青年再度低下头,托着季承宁脖颈的手又悄然向内。
  是个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江临舟如坠冰窟,转身而去。
  “江郎君?”崔杳冷不防出声。
  通过数月来朝夕相处,季承宁已渐渐摸透了他表妹迂回委婉,甚至称得上别扭的性子。
  但小侯爷现在对表妹喜欢正浓,只觉其人虽怪异乖张,但也不失可爱可怜。
  遂不解释,扬唇笑看崔杳,“崔郎,”他一手扯住崔杳的衣袖,放柔了嗓音,“崔郎。”
  季承宁刻意拉长了调子,比方才唤江临舟甜腻百倍。
  崔杳只觉被块饴糖塞了满口,甜丝丝的糖水不住地往五脏六腑淌。
  他心情微妙地平复,嘴上却道:“好奇怪的叫法。”
  季承宁逗他,“你不喜欢我便不这样叫,也罢,如此唤人,不过是同僚间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罢了。”
  崔杳眯眼,“和我,也是虚与委蛇?”
  季承宁翘唇,反问道:“你是我同僚?”
  暖暖的呼吸落到崔杳唇上。
  明明不热,却无端令他觉得滚烫。
  烫得崔杳想躲避,偏生又渴求,于是头垂得更低。
  “现在是。”他声音有些沙哑。
  一滴药滚入眼中。
  季承宁下意识闭眼。
  季承宁虽信任崔杳,却还是被弄得提心吊胆。
  毕竟是人都不喜欢被拿着个异物逼近眼睛,何况这异物还会往下滴液体。
  季承宁被弄得提心吊胆,好似在等刽子手砍刀落下,胸口砰砰作响。
  崔杳冷静地说:“没进去,歪了。”
  见对方置若罔闻,他手指微微用力,命令道:“睁开眼。”
  小侯爷可怜兮兮地睁开眼,因为药粉的缘故,素日清亮凛然的眸光有些涣散。
  药与泪一道自眼角滑落。
  是艳丽的红。
  崔杳呼吸猛地停滞。
  他爱干净,小侯爷亦然。
  所以,这点混合眼泪和药的液体,应当擦去。
  帕子方才已用过了,他找不到新的,手指未免不洁净,唯有舌尖可用,既干净,又灵巧。
  若他这样做了,小侯爷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大概会受惊逃开,避之不及。
  如果告诉他这是治疗的一部分,现下还算信任依赖他的季承宁会不会乖乖地忍受呢?
  “大人!”
  崔杳猛地退回原位。
  他深吸一口气,阴森森的视线往李璧身上一掠而过。
  李璧不明所以地搓了搓胳膊。
  大人的书房好冷,才四月就开始用冰盆了吗?
  “什么事?”
  一无所知的季承宁朝好心为他上药的表妹感激一笑。
  这样不设防,倘若心怀不轨者,会被怎样过分地对待呢?
  崔杳死死地扣住了扳指。
  越扣,越紧。
  扳指内的机扩被大力按压得发出了轻微的颤音,好似骨头被折断时发出的悲鸣。
  李璧见季承宁眶血红一片,大惊失色,“司长,您眼睛怎么更严重了?”
  季承宁简短道:“上药而已,你先说出什么事了?”
  李璧瞅着崔杳,欲言又止。
  “这是我自家表弟,无妨,你直说吧。”
  李璧又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好像在提防什么一般,复压低声音,“大人,梅家出事了!”
  季承宁一愣,“嗯?”
  他要坐起,保持这个姿势身体却麻了大半,身形一晃,被表妹牢牢扶住。
  李璧沉浸讲述大事的紧张亢奋中,根本没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
  他语速极快,“原本是司天监的官员上报陛下说京城北郊有龙气,请陛下慎之,陛下就派了官员去查看,不料那处龙气所在竟是长公主的别院。”
  季承宁有些疑惑,“这也算是出事?”
  长公主是皇帝亲姐姐,别院有龙气,能寻出一百个理由搪塞过去,更何况,陛下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处置长公主?
  “不不不这一干官员本要回去,谁料被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拦住,言自家子女在别院附近走失,杳无音讯,官员们问过方知,失踪的少男少女竟有近三百人之多,兹事体大,为首官员不敢隐瞒,如实上报陛下。”
  李璧喝了口茶,又迅速道:“陛下大惊,派刑部、大理寺、还有绣衣司一道去查验,”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惧,“不想,别院内无户籍的奴隶有上千人。”
  没有户籍,就意味着在法理上,世间没有这个人。
  可以随意处置、发卖,乃至虐杀。
  “之后刑部侍郎又在别院不远处的后山上发现了几十具尸骨,有的骨头森白,有的才下葬不久,衣服还完好无缺,绣衣司拷问别院管事,他一股脑全招了,说是主人,也就是梅雪坞授意其所为,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诱拐清白人家子弟,肆意玩弄杀戮,现下激起了民愤,桩桩件件都足够梅雪坞死一万次!
  季承宁眼中闪过浓浓的憎恶。
  四目相对,崔杳轻轻垂眼。
  长睫宛如脆弱的蝶翼。
  季承宁以为他害怕,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权作安抚。
  “陛下震怒,”李璧厌恶地说:“此事还不知要如何发落呢。”
  季承宁无言片刻,忽道:“你怎么知晓得这么清楚?”
  李璧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在下有亲戚在绣衣司,”他讨好一笑,“大人您可别向外说。”
  季承宁知道李璧的用意,沉吟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大人客气,您是我的上司,我但有所知,自然不能隐瞒。”见季承宁眼睛还通红,又马上道:“大人,属下先下去了,大人好好歇息。”
  季承宁颔首。
  李璧退下,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关上。
  崔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圆盒,轻轻拧开,以指蘸了些。
  季承宁犹在沉思。
  他刚打完梅雪坞,梅家就出事了,难道是陛下有意整治这些豪族,杀鸡儆猴?
  一点甜香扑鼻。
  季承宁抬眼。
  但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放大。
  他强忍着没动。
  手的主人似乎为他的听话感到满意,轻轻笑了声。
  弄得季承宁耳尖发痒。
  而后,这只手轻轻地落到他红肿的眼周,指尖轻按,温柔得好似拂去一片落叶。
  触感凉且滑。
  肿胀的肌肤如久旱逢甘霖,一下就舒服了不少。
  是消肿止疼的药吗?
  季承宁心说。
  “在想什么?”崔杳见他若有所思,伏下身,轻声问道。
  二人对视。
  季承宁静默良久,蓦地露出一个笑来。
  崔杳给他擦药的动作顿住。
  季承宁歪头,一绺冰凉的发滑入崔杳手中。
  剐蹭过指缝,痒得要命。
  小侯爷戏谑道:“我在想,妆罢低声问夫婿。”
  只是司空见惯的玩笑话,崔杳却猛地转脸,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
  可正面,却是一面高大的铜鉴。
  寓意着堂悬明镜。
  镜中人一侧躺,膝头曲起,一晃一晃的,姿态安闲风流。
  另一人则垂首,毫无表情,细看之下,却能看出他眼中的经络在颤抖。
  二人在镜中对视。
  崔杳的喉头滚动。
  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