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是吗?
  崔杳幽幽心说。
  手帕流水似地划过指缝,弄得季承宁有点痒,崔杳继续道:“好了。”语毕,将手帕折了三折,放入袖中。
  复压低声音,“世子,春雨之事有眉目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你说。”
  “春雨十六年前在京盛兴,其价格奇高,几同黄金,故而当时只有显贵豪族用春雨娱兴,甚至称之为雅事,只高洁之士可享。”
  季承宁深深皱眉,“朝廷不曾理会?”
  “朝廷大抵以为春雨左不过是价格高些的春药罢了,”季承宁偏头,从他的角度看,恰好能看见崔杳微微扬起的唇角,锋利,又嘲弄,简直像是把薄刃,“况且,更不少高官牵涉其中,谁来管,谁敢管,又,怎么管?”
  说不定,还有宫中的人呢。
  崔杳声音微沉,话音却极其柔软,落入人耳中,好似被毒蛇信子舔了后颈,湿软,又毛骨悚然。
  崔杳未明言,季承宁却明白他的意思。
  季承宁只觉身上阵阵发冷,胃里好像落进了砂砾,被脆弱的血肉包裹着,蛰得内里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你继续说。”
  “只不过,此物毕竟是石粉、朱砂、水银、麝香并几十种药熬制成的,毒性极大,和酒服用可致人神魂颠倒痴傻呆滞,若长期用春雨,在人体内的凝聚丹毒则会使全身肌肤溃烂,血流不止而亡。”
  崔杳声音愈发温柔,“我猜,这也是春雨后来销声匿迹的缘故之一。”
  季承宁沉默几息,“阿杳,话说在前,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兹事体大,可还有其他证据?”
  崔杳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小小药盒。
  极精致的一只红玛瑙盒,边角嵌着赤金万寿纹,被崔杳拿出,好像染了满手的血。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定神看去。
  透过薄亮得几乎透明的盒壁,他隐隐能看清盒子中摆着两只梅花形状的小小丸药,淋饴糖做瓣,洒金粉为蕊,但时间过去太久,两样东西褪得差不多了,露出油光黑绿的本色。
  与他扣下的春雨竟别无二致!
  季承宁神色微变。
  他原以为崔杳能探听到春雨的消息已是所做极限,不料他居然能弄来一盒,这可是十几年前的东西,还是禁药!
  季承宁看向崔杳,眸光闪烁,内里有惊奇、错愕、还有点……敬佩?
  唯独没有崔杳想象中的恐惧与怀疑。
  他目光灼灼,崔杳被他看得垂下头,“世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季小侯爷由衷地感叹道:“表妹果然手腕了得。”
  崔杳唇角下意识往上扬了扬,旋即反应过来,淡淡道:“皆仰赖家父家母的遗泽,我不过传了个话而已。”
  季承宁听他说得简单,实则寻到春雨何其不易,无异于从万林中寻一叶,喃喃道:“这下真要给表妹当牛做马了。”
  崔杳目光又不自觉往下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倘因小侯爷无意间的一言一行方寸大乱,那他和小侯爷豢养的猎犬也无甚差别了。
  遂收回视线,平静道:“不必。”
  季承宁往他肩头歪,笑嘻嘻地问:“不必还是不敢?”
  崔杳抬手,好像要推他。
  季承宁见他推拒,忙退开半步。
  目光随意一扫正往这边走的青年,眼睛倏地亮了。
  后者灵巧得好似一尾鲜活的鱼,不待人捕,就倏地就游到别处去了,“陈先生,来我书房。”他扬声道。
  轻吕卫的新府医陈缄生得张好脾气的柔和面容,眉眼天然微垂,唇角一点小痣,好脾气太过了,以至于显得分外好欺负,可以随意捏扁搓圆。
  他才来轻吕卫,万事不熟练,忙得鬓发散乱都来不及重新束,垂下一绺头发,绕肩而过,在胸前荡来荡去。
  闻声先露三分笑,“是,谨遵小侯爷钧令。”
  崔杳放下手。
  白得像细雪似的眉心轻蹙。
  这,又是谁?
  “啊?”季承宁小声道:“陈先生是我,我爹出征时常带军医的师弟,我七岁时就给我诊病了,与侯府相交甚密,绝对可信。”
  提起陈缄,季承宁就想起先前那个府医,据吕仲说,他未从绣衣司回来前府医就不见了,匆匆请辞,连封书信都没留下。
  季承宁狠狠咬了下牙。
  说不定就是此人向许晟泄露了消息,是他失察,上任后只顾着收拾那些不老实的护卫,忘记查此人的底细了。
  听季承宁回答,崔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声了。
  懊恼地紧紧闭上嘴,嗯了声权作回应。
  陈缄快步跟上。
  他与季承宁少年相识果然不是假的,二人谈笑风生,看上去极其熟稔亲昵。
  走了个曲平之,来了个周沐芳,周沐芳要随军开拔沧州,崔杳毫无表情,这位陈大夫又紧紧跟上。
  季承宁本想为崔杳介绍一番,奈何表妹一路上一直在拨弄那只玛瑙盒子碗,见季承宁看过来,扬唇露出个极温和的笑。
  大约,是怕生?
  他表妹是个柔和恬静的性子,陈缄之于崔杳的的确确是外男生人,不想多言亦正常。
  至于陈大夫,更无和季小侯爷这位容色惊人,脾气看起来极差的下属接触的打算,其人样貌虽好,但气韵有些说不出原由的阴冷古怪,令他觉得很是渗人,况且他并非性格开朗,交友广泛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入书房,小侯爷脸上轻松的笑容瞬间一扫而空。
  “陈先生,你来看这个。”
  幸而他之前剜下的春雨拿随身的丸药瓶子装好保存了,现下才好对比。
  又将两种药的药效和大概配方说明,请陈缄看看二者究竟是不是同一种的药。
  陈缄颔首。
  对他来说,通过丸药分析药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道:“小侯爷这所用物件不全,不知可否容我回去查验,”想了想,“半个时辰足以。”
  季承宁点头,“好。”
  毕竟春雨是情药,他的书房人来人往,若不慎沾染——季承宁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冷汗直冒,足够御史台参奏他进棺材。
  许晟拿过两个药盒,快步离开。
  崔杳忽道:“世子,我突然想起来,告诉我消息的人还说,春雨在京中叫春雨,在外似乎别有名字,但他当时没能听清,只记得有个李字。”
  “李子?”季承宁深思,“什么李子?”
  崔杳无言片刻,垂首一笑。
  罢了,罢了。
  小蠢货。
  若是,真像面上这般没心肝就好了。
  季承宁虽娇惯,但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山崩似的天大打击睡一觉也就无恙了。
  其敬皇帝若神明,无论内里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已看不出异样。
  正好李璧进来奏事,崔杳与季承宁对视一眼,极有分寸地退下。
  季承宁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外面传来陈缄的声音,方如梦初醒,他腾地起身,“陈先生!”快步跑过去开门。
  陈缄脸红扑扑的,眼神却冷静,见到小侯爷含着希冀的眼神,缓缓点头,因李璧在旁,他说得很含糊:“一模一样,只是那梅花状的放得太久,药力流失大半。”
  季承宁如坠冰窟。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世间真有春雨,许晟没有骗他,可陛下用他作甚?
  种种亵渎君王圣明的、大逆不道的、更令季承宁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想法在脑中乱作一团,以至于他傍晚回府时仍旧有些恍惚。
  九州万方,亿兆臣民,皇帝已经统领四海了,还想要什么?
  非要世间全部生民,皆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地奉其为主吗?
  季承宁咬紧了一口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冷笑出声。
  他满腹心事,不要任何人陪,自己幽魂似的在府中乱走。
  他心烦,走路就没个仪态,靴子尖一扫,把颗碎石头踢出老远。
  “啪。”
  石头辘辘滚出去好几尺,撞到台阶才停。
  季承宁抬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永宁侯书房前。
  季承宁愣了愣,推门而入。
  自他爹过世后,他二叔时常把他抱进来,似乎是想让自己的侄子沾沾永宁侯的英武气,在季承宁第三次趁着季琳看书时在金丝楠木桌上拿刀刻小乌龟后,季琳就甚少放他进来了。
  檀沉幽香和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只觉闻了满腔苦味。
  他缓步入内。
  书房一看就是时常有人打扫,丁点尘埃都无,窗明几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