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季承宁立在一人多高的多宝架前,上面摆着的都是他爹生前读过的兵法、与诸人往来信件、文书等等。
  季承宁闭上眼。
  此处寂静,落针可闻。
  密不通风的苦香将他包裹。
  春雨误国害民,皇帝却不加以制止,反而有利用之意。
  皇帝乃他敬重至极的长辈,他乍然意识到九重丹陛之上的君王非但不心怀天下,反而满心阴司筹谋,怎么不令他如见天倾般难以接受?
  无边无际的疲倦涌来。
  季承宁先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于他而言,万事万物虽有艰难之处,但并非全无头绪。
  不像现在。
  季承宁喃喃,“爹,您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看在儿如此愁苦的份上,能否帮儿解惑?”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吹来,卷得书页唰唰作响,好像有人在指着骂季承宁平时不怎么想起自己,想还想要我保佑。
  不孝子!
  季承宁:“……”
  他走到桌案前。
  上面俨然三只互咬尾巴的小王八。
  季承宁合上书,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当我没说,您别生气了。”
  语毕,风有增无减,又把季承宁合上的书吹开了。
  季小侯爷不愧是个天下独一份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见亲爹“显灵”,大为感动,拿起旁边的镇纸就将翻动不止的兵书压上了。
  风不止,但又吹不动。
  季承宁扬起下巴,颇有几分自得。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破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他垂首,只见方才被他移走的镇纸下面是一卷极粗糙的手札,封面上一只像病猫的老虎在吃个长耳朵短尾巴怪物的脑袋。
  季承宁无言。
  难怪他二叔不愿意他来。
  信手翻开手札,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瞬间顿住。
  这是一份日录。
  不对,与其说是日录,不如说是行军笔迹。
  季承宁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感慨,比起他这笔破字,他爹的字可谓是铁画银钩,都说字如其人,但这笔煞气十足的鹤体和世人对永宁侯端宁方正的评价根本不沾边。
  平格四年九月初二:无异常。
  平格四年九月初三:无异常。
  连续四天无异常,下一行便是逢敌激战,夜行剿贼,杀敌三千。
  翌日,杀敌九千四百五十,缴获牛羊马匹无数,其中右贲军主动请缨,歼敌三千,请功。
  两日之内杀敌万人,饶是季承宁是从小听着他爹这些战功长大的,都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当真,锐不可当。
  手指不由得按紧纸张,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除了杀敌数字和剿灭数量外,永宁侯本年记录得最多的就是本军伤亡。
  其中以右贲军立功最多,常突袭夜战,悍不畏死,其主将军莫疏阁半年内被皇帝连生三级,但……季承宁眯起眼,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将这些数字连在一起看,他发现右贲军的伤亡人数也是最多的。
  又三月,永宁侯记:右贲军内生大疫,兵士多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彼此厮杀。
  季承宁目光陡地凝住。
  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和常用春雨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忙看下去。
  三日后,手记上只有怪事二字。
  又七日,永宁侯道:莫疏阁丧尽天良,以邪药‘五里雾’练兵,致使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填自家荣宠,万死难恕!
  季承宁如遭雷击,赶紧往后看。
  可之后竟无二话,再记录,已是一年之后。
  随意写着:回京。季琳唠叨,小小年纪,活似我爹。
  季承宁却已无心为自己爹和二叔间的棠棣情深感动了,他满心都是莫疏阁怎么处置的,死了吗?五里雾是什么东西,和春——“有一个李字……”崔杳的话忽地窜入脑中。
  李字,不,是里!
  所有的信息迅速连成一片,如果说五里雾就是春雨,那么岂不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拿春雨练兵?!
  季承宁呼吸都发颤,然而越到这种时候,他大脑越是清晰,思绪飞快流转。
  莫疏阁乃正三品将军,若要处置他,刑部必有记档,若能找到那份文书,那事情就清楚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多谢,爹。”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扯出个笑脸,“你老人家果然在天有灵。”
  四下寂静,无声亦无风。
  季承宁静默半秒,合上手札,快步往罔乐堂去。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跑着进的院子。
  又拿冰凉的手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确认不那么热后,才深吸一口气,“二叔。”
  季琳应了声。
  季承宁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见到季琳,赖皮糖似的缠上去,“二叔。”
  季琳果然受不了他这样腻歪,拿文书一挡,“有话快说。”
  季承宁讪然一笑,“我就不能是来看二叔的吗?”
  季琳哼笑了声,险些没把不信写在脸上。
  季承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二叔,二叔,我想去调刑部的旧档看看。”
  “哦?为什么?”
  季承宁放在身后的手已满掌湿汗,“因为,轻吕卫内出了个案子,有一护卫为了照顾老母亲错过训练,然而我又早早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可孝乃人之大伦,人伦律法相违背,我想找旧档,看看有无成例可参考。”
  季琳抬眼。
  他目光清正淡漠。
  季承宁只觉季琳的目光像一面镜子,将他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季承宁从小就不敢在他二叔面前撒谎,因为一旦撒谎就会被他二叔看出来。
  他如芒刺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却还要摆出一张乖巧的笑脸,“二叔,求你了。”
  还没等凑过去,又被季琳挡住。
  季琳一手拿文书挡着他,一手写了张允准查验旧档的勘文给季承宁。
  季承宁刚要接。
  季琳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季承宁只觉冷汗都下来了,“早去早回。”他将勘文递过去。
  季承宁双手接过,“是。”
  在他接过文书的刹那,指尖立刻将未完全干的墨洇湿了小块。
  他慌张地抬头。
  季琳已经在看文书了。
  季承宁屏息凝神,“二叔,我去了。”
  “嗯。”
  季琳头也不抬地答道。
  季承宁心口狂跳,牵了马,也不要人相陪,策马而去。
  因刑部档案众多,朝廷就另在离皇宫最近的仁安坊置官署,专门存放各部积年的旧档和文书,名曰:望海署。
  调不同官署的文书则要该部侍郎及以上官员出具勘文。
  季承宁飞快来了望海署,官员早就散去,只剩两个值守小吏,正在百无聊赖地划拳玩。
  见到季承宁都惊了惊,以为他来巡查,忙殷勤上前,“大人!”
  季承宁一展勘文,“轻吕卫有案情,需查看刑部旧档。”
  一小吏连勘文都不仔细看,谁不知道季琳是他小侯爷的亲叔叔,立刻道:“大人请。”
  刑部旧档在一独立的院落内,内里漆黑无比。
  季承宁特意提了盏防风琉璃灯。
  那小吏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纸灯,故作为难道:“大人,我这……”
  “你且在外等。”
  小吏极讨厌找旧档,里头一股霉味不说,阴沉沉黑惨粲的,格外渗人,还半天寻不到,在里面呆一会就头晕眼花,见季承宁如此善解人意,求之不得,忙道:“是,是,多谢大人体恤。”
  入内,方见文书堆积如山。
  一排排两丈高的架子,将人显得极渺小。
  幸而旧档皆按年份摆放,季承宁眼尖,一排排找过去,不足片刻,竟真让他寻到了当年文书的架子。
  有关军务的文书皆贴红绸条,季承宁一眼就看到了万灰中的一点红。
  他喘了口气,方觉浑身湿冷。
  信手抽出文书,低头去看。
  果真与莫疏阁有关!
  他精神巨震。
  只见那莫疏阁并没有死,而是在被行军法前,遭监军霍公公拿皇帝口谕拦住了。
  季承宁心绪不断下沉。
  回京后果然没有被重罚,道圣上宽仁,以其战功赫赫,且适逢其亲姐姐莫婕妤诞育皇嗣之喜,只罚俸了事。
  至于其过,文书上并未言明,而是含含糊糊地说,与永宁侯治军相悖。
  倒像是永宁侯容不得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