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手中防风灯蓦地一颤。
  季承宁猛低头,才发现,不是琉璃灯罩漏风了,而是他的手在发抖。
  满腹翻涌,如生吞烙铁。
  事已至此,季承宁反倒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一切无误,将文书放回。
  夜风大作,季承宁一路策马狂奔回府。
  好不容易看到府门,季承宁鼻尖有点发酸,他揉了揉,只当了吸入了太多粉尘的缘故。
  翻身下马,正要去罔乐堂。
  “小侯爷小侯爷!”一道惊喜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季承宁身体一僵,缓缓转身。
  秦悯见他回头,脸上绽开了一个比花都灿烂的笑容,“小侯爷,可巧奴婢遇到您,是奴婢的造化。”
  季承宁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秦悯笑道;“有,有,陛下宣您入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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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
  第41章 “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
  季承宁甚少在夜晚来皇宫。
  他年岁渐长,又是外男,虽有可随时入宫的恩宠,但理当学会避嫌。
  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十年来,除了殿下病势沉重,呓语着唤他名字他顾不得黑天白日匆忙入宫那几次外,再无特例。
  因此,季承宁随着秦悯踏入宫门时,甚至有几分恍惚。
  白日錾金花瓦熠熠生辉,红墙巍峨,四品以上着紫服绯,前呼后拥的朝臣官员皆已消失不见,万籁俱静,唯有穿过甬道的风声和脚步声。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如此安静。
  宫婢手中的琉璃灯发出微光,照亮了一小块前路,有如鬼火。
  而他,则是即将被地府的孤魂野鬼。
  秦悯余光瞥向季承宁。
  往日没有人和他闲谈自己也能说上一里路的小侯爷难得沉默。
  许是灯火太幽暗,落在人面上模糊了不少细节,秦悯蓦地意识到季小侯爷面容棱角愈发分明,已经渐渐有些成年男子样子。
  季承宁觉察到有人在看他,黑黝黝的眼珠往边上一乜。
  二人短暂地视线相接。
  秦悯竟有一瞬悚然。
  然而那凶煞而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转睫之间,季承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秦悯心口砰砰直跳。
  如果不是,季承宁这个倚仗家世和陛下宠信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逼人的锐气?
  他垂下头,再不打量季承宁,引其往兴庆殿。
  兴庆殿石基远高于其他殿宇,与皇帝听政的正殿承极殿遥遥相对,立兴庆殿前的玉台上,能将整个洛京尽收眼底。
  季承宁从前随季琳来兴庆殿赴宴时总觉得这里极漂亮,琼楼玉宇,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很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只是这两日他连日奔波,训练也不曾落下,饶是季小侯爷正当大好年华,都觉得疲倦。
  小腿阵阵作痛,仿佛有人拿钝锥往皮肉里凿,酸疼非常,还不断往四面蔓延,以至于季承宁后腰心都泛着麻。
  原来兴庆殿这么高。
  季承宁烦躁想。
  难怪他二叔极不喜欢参加宫宴。
  他仰头,安平殿就在最高处,四周灯火辉煌,宫人穿梭往来,若有薄雾缭绕,宛如仙宫。
  “小侯爷,”脚刚踩上玉台,秦悯笑道:“您往这边。”
  又行数百步,到西花阁方止。
  西花阁名为花阁,其实更像是一更大些的亭台,其下临丹凤池,半池延药莲,清风吹拂,满阁幽香。
  因是夜间,花阁三面皆立屏风,唯有留一面供人出入,但也半垂锦幔,隐隐可见两个人影,一居上首,一跪立旁侧。
  四面高悬的宫灯太亮,季承宁不由得眯了下眼。
  见他们两个过来,有小宫婢上前打帘,季承宁在前,秦悯躬身在后,“陛下,小侯爷来了。”
  季承宁脑子转的飞快,这时候身思俱疲,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见皇帝,一撩衣袍下拜见礼,“陛下。”
  “小季大人做了半年的官倒比从前更有规矩了,”皇帝调侃,含笑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然而此地位居高处,又临水面,就显得有些失真,好似远在云端,“免礼罢,过来。”
  又瞥了眼秦悯,秦公公马上弯着腰下去了。
  帘栊合上。
  季承宁起身。
  起身之间,视线蓦地与皇帝身侧的人相撞。
  是——季承宁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曲奉之!
  竟然是曲奉之!
  曲奉之不过是同进士出身,还未授官职,此刻却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官服,鱼符玉带,神采奕奕。
  突然与季承宁对视,曲奉之勾了下唇,露出个温和,却粲然无比的微笑,“季大人。”
  季承宁如遭雷击。
  他立刻望向皇帝,仓皇得几乎失了分寸,“陛下?”
  曲奉之怎么会在这?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瞳仁紧缩,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幼猫。
  于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皇帝心情很好地原谅了小侯爷的失礼。
  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皇帝笑,“朕原本前几日便想宣你入宫,”他戏谑道:“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只得晚上叫你过来。”
  放在平常,季承宁早上前,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只要陛下唤臣,臣就算身在九幽,都要爬出来面圣。”
  可他没有。
  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说:“是,”他顿了顿,好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多谢陛下体恤。”
  曲奉之,为何在这?
  他再度想。
  世间确有春雨,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那么,他为何在这?
  按律,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此刻应拘于大狱中,等待秋决时,朱笔轻轻一勾。
  可他现在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神采飞扬,不似有大过,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季承宁垂首,“臣愚钝,请陛下屈尊赐教。”
  皇帝笑道:“五日前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可知晓吗?”
  “是,臣知晓。”
  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口中说知晓,朕怎么听说,小侯爷心有芥蒂,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往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是何意,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在责怪他不再与曲家交好吗?
  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
  死灰般的,无边无际的心寒。
  而后才是,一点悄然泄出,却不可忽略的,怒意。
  他竟然想质问,质问皇帝,十五年前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求立功,枉顾上千兵士性命的莫疏阁,现在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
  这一切都荒唐太过,让季承宁险些怀疑自己在梦中。
  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两道目光看着他。
  一道得意的、恶意的,来自曲奉之。
  一道沉郁的、打量的,来自皇帝。
  半晌,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吐出一句,“回陛下,陛下最厌结党,臣不敢违拗圣意。”
  此言既出,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
  这个蠢货,他强忍着大笑出声的欲望,竟敢当面顶撞陛下。
  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这等浮躁飞扬的性情,恐怕难得善终!
  果不其然,季承宁话音未落,皇帝温和的、一直含笑的脸渗出三分冷意。
  像是庙中塑像,日久风化,金身剥落,露出道,凶戾诡异的龟裂。
  皇帝不虞道:“这你倒记得清楚。”
  以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他该叩头请罪,说自己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季承宁开口。
  他说:“陛下待臣恩重,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心,”声音愈发沙哑,“没齿难忘。”
  皇帝面色稍霁。
  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贤臣,忠臣。”
  不待季承宁说话,他继续道:“曲卿也是忠臣,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该勠力同心,报效朝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