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二人间的距离实在不成体统,季承宁看得清晰,他唇边黏着的几丝乌黑,分明是自己的头发。
  冷腥又幽暗的香气与龙涎暖香交织,暧昧,又缠绵。
  话音未落,只听撕拉一声脆响,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扯断系带。
  “咣当!”
  胸甲坠地。
  季承宁一面按了按酸麻的肩膀,一面跨过胸甲,他偏头,“楚河,”下巴微扬,“汉界。”
  崔杳立在原地。
  月华冰冷,撒在他的脸上,犹如玉琢。
  他一眼不眨地望向季承宁。
  小将军上半身已去了甲胄,内里只件寻常白袍,腰被铁带缚着,姣好有力的线条一路收紧,没入腰间,他抬手,崔杳的目光也随之移动。
  季承宁从腰间解下匕首,握着刀鞘递过去。
  崔杳:“嗯?世子这是何意?”
  季承宁把匕首往他手中一塞,“若我夜里有逾越失礼之处,”他点了点胸口,“表妹,不必客气。”
  崔杳眼见着那处被他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莫名地觉得焦渴。
  他双手接过匕首。
  好像那不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凶器,而是圣旨。
  他垂眼,“若,是我失礼呢?”
  季承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又打不过我。
  手指爱怜般地擦过刀鞘上起伏的花纹,崔杳柔声道:“多谢世子。”
  季承宁摆摆手。
  他将整套甲胄都脱了下来,然后如法炮制,按照人的肢体位置摆好。
  乍一看,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具烧得焦黑的死尸。
  崔杳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头一回发现他的表妹竟然这般粘人,似是恨不得将眼珠剜出来粘在他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感受到一道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
  就在季承宁犹豫着要不要熄灭烛火时,忽听崔杳道:“世子,您不换衣服吗?”
  换衣,换什么衣服?
  季承宁只恨自己瞬间就明白了崔杳的意思,手一抖,差点没把烛罩戳了窟窿。
  崔杳弯唇。
  季承宁板着脸,“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崔杳点点头,“世子为国事废寝忘食,实在令我自惭形秽,”前一句话还算正经,然而话锋一转,“倘您要换,亵衣在黑檀木的盒子里,”他慢悠悠地补充,“我放进去的。”
  “噗。”
  手指还是捅进了烛罩中。
  季承宁咬牙,只觉耳朵尖火烧般地烫,“闭嘴。”
  若崔杳不是他表妹,季小侯爷早不轻不重地逗回去了,奈何对方既是良家出身,又是个姑娘,他忍了又忍,猛地伸出手。
  徒手掐灭了烛焰。
  马车内顿暗。
  季承宁慢吞吞地,好似腿脚不灵便地挪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深吸了数口气,才僵硬地躺下。
  二人各披一条轻被,分据两边。
  幸而崔杳睡姿算得规矩,双手平放在腹上,呼吸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
  季承宁盯着他看了半晌,在确定崔杳真的睡着后,才拿被遮住了脑袋,侧身背对崔杳。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本该已经熟睡的崔杳霍然睁眼。
  幽暗的眼眸中全无睡意。
  他视线落到季承宁后颈上。
  如同嗅闻到香烛的恶鬼那样,贪婪而满意地,沿着季承宁脊椎下滑。
  翌日清晨。
  自入仕后,季承宁贪睡的习惯被生生磨去了大半,他与崔杳皆天色还未亮便起床。
  季承宁下车梳洗。
  又听将官汇报了各营人数,用过早饭后,再度行军。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周琰今天竟然没过来惹他心烦,反而相当安静地呆在马车中,只在季承宁下令行军时,内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季承宁怕他死路上,就差李璧去问。
  很快李璧就乐颠颠地回来了,“将军,叡王殿下的亲卫说,殿下舟车劳顿发烧了,在殿下好之前,都不会出来。”
  季承宁满目疑惑。
  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今早就发烧了?
  就周琰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有什么脸笑话他拉不开弓!
  他眨眨眼,“既然如此,你告诉殿下,请他好好养病,若有用本将军之处,我绝不推辞。”
  这句客客气气的关心被李璧如实转达给周琰。
  马车内,三殿下指骨攥得青白。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咬牙笑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一定,”他险些咬碎了满口牙,“一定好好养病。”
  隔着车壁,周琰的声音模糊不清。
  李璧:“是。”
  便折身离开。
  车帘全部放下,车内昏暗无比。
  周琰坐在暗影中,死死地盯着地上一绺乌黑的发。
  他的头发。
  昨夜不知何时被人割下了小半。
  动手的人显然极细心,又,极有恃无恐,头发被以白缎整整齐齐地束好,放在他枕边。
  周琰睁开眼看到这缕头发时只觉一缕寒气瞬间从脊背往上窜,他不可自控地惊叫了一声。
  那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马车,这次割断的头发显然只是警告,那么下次,下次会是什么?
  他的衣服,他的手指,还是,他的性命?
  周琰死死地咬着牙,却抑制不住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阵阵咯吱声。
  谁做的?是季承宁?还是说,太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们?!
  惊恐到了极致的大脑思考不出答案。
  “来,来人。”
  亲卫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刺目的日光涌入车内,周琰双肩剧烈地颤抖了下,他抓起头发,扔到亲卫面前。
  “去,把这个烧了。”周琰话音颤颤,旋即骤然凌厉,“快去!”
  亲卫忙拾起头发,冰冷顺滑的手感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将长发塞进袖中,放下帘子,快步离开。
  他寻了个僻静处,取出火折子,从下方点燃头发。
  火光摇曳,点点暗红的亮光向外逸散。
  “唰——”
  一缕火光飞溅。
  季承宁刚拉开车帘,就看见崔杳在烧什么东西,好像,他定睛望去,好像是一封信?
  信纸被迅速吞噬。
  烧得差不多了,崔杳有条不紊地拎起茶壶,封住小茶炉。
  火光被瞬间阻隔。
  崔杳似乎才注意到季承宁一般,转过身,笑着道:“世子。”
  季承宁唔了声,“有茶吗?”
  他竟什么都没问。
  崔杳说不出是高兴季承宁竟然如此信任他多一点,还是失望季小将军根本不在意他的行止多一点。
  两种感觉交织,滋味怪异得崔杳想蹙眉。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捧了茶递给季承宁。
  季承宁正要喝茶,突然停住,道:“叡王病了。”
  崔杳满面茫然,“嗯?”
  他眼眸清正,毫无躲避之意,也无丁点心虚。
  季承宁以茶杯掩唇,“我想和表妹说,若无要是,莫要靠近叡王的车驾,免得他过病气给你。”
  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赌气似的不满,听起来不像是个无伤大雅的试探,更像是,吃味。
  崔杳弯眼,“是。”
  他眉眼含笑,看得季承宁都愣了下。
  他,在高兴什么?
  季承宁不解,饮过茶,照旧出去了。
  ……
  行军的日子过得飞快,似转瞬之间,已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出奇的宁静,一路无事不提,单叡王殿下自“病”后,竟只露了一次面。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乐得清静。
  唯一的小小变数就是崔杳,崔表妹不知中了什么邪祟,昨天晚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
  季承宁一把握住他的手,“做什么?”
  指下的肌肤异常冰冷。
  明明是他先伸手,被吓到的也是崔杳。
  崔杳垂着眼,轻声细语,“我害怕,想看看世子睡了吗?”
  季承宁坐起来,“我把蜡烛点上。”
  “不必。”崔杳断然道。
  幽冷的气息有一瞬拂面,好像是崔杳凑近了些,柔声说:“有世子同我说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季承宁轻咳,“胡言乱语。”
  他心中存着狐疑,但还是躺下了。
  一夜无话。
  今日则相安无事,不过与其说是相安无事,不如说是,季承宁根本没见到崔杳。
  二人早饭后各有各的事务,但平常表妹总爱往他身边凑,今天却有好几个时辰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