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季承宁笑道:“冯大人雷厉风行,办事果断,本将军在此谢过,”他扬唇,笑容居然有那么点赧然,“不过能者多劳,米价务必再降,不知冯大人可否在一月内,将粮价将至五十钱?”
  冯沐不期季承宁竟然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受宠若惊得都有些头晕目眩了。
  若是从一开始季承宁就轻声细语地同商量,他一定,不会将此人放在眼中,而在季承宁杀了张问之之后,这种温和就如同恩赐一般可贵。
  冯沐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是沉浸在劫后余生还是季承宁待他还算和善的喜悦中,点了点头,“下官,不辱使命。”
  语毕,猛地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季承宁什么?!
  季承宁心满意足,微微笑道:“本将军静候大人的好消息。”
  冯沐嘴里发苦,但实在没胆量请将军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当没听见,咬牙道:“是。”
  待冯沐告辞,季承宁又传令军士放出官府存粮,每日到兖郡官署领一次。
  至于,崔杳那日碾碎的虫卵,季承宁沉思片刻,唤来文书,道:“张贴告示,就说奉本将军之命宣告全郡百姓,若有挖出虫卵者,可到官府领赏,一斤虫卵换一斤粳米。”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治下,百姓人人称颂,兖郡渐生活气,远胜大旱之前。
  诸官员则各个噤若寒蝉。
  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一封封加急的文书被悄然而飞快地,送往京师。
  在张问之死后的第十日,季承宁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一郡之长的消息传遍京城。
  朝野俱惊。
  此日,早朝。
  诸事毕,正欲散朝。
  忽有一御史上前,道:“陛下,臣要弹劾季承宁诛杀郡守张问之一事,季承宁蔑视国法,滥杀无辜,致使地方震动,民心惶惶,按成律,应当立刻召季承宁回京处置!”
  皇帝不动声色,“诸卿也是如此以为的吗?”
  语毕,立刻有官员反驳,“陛下,臣以为陈御史此言荒谬,平叛在即,贸然将主帅召回,若此战失利,这个责任是由陈御史来负,还是诸位主张召季将军回京的官员们承担?”
  陈御史被气得花白的胡子都发颤,“你……!”
  “陛下。”
  正殿为之一静。
  皇帝抬眼,“哦?太子有话要说?”
  周彧垂首,“是,陛下,儿臣以为季将军虽有急躁之处,但事急从权,季将军亟需稳定局面,此乃不得已而违国法,更何况一群贪墨赈灾款项的混账万死而不足惜,季将军杀张问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赤裸裸的偏私了。
  方才说话陈御史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就是不知道,那季承宁到底给太子喝了什么迷魂汤,让太子殿下连这么,这么颠倒黑白的话都说得出!
  话音未落,就听刚刚被放出来的二皇子周琢笑道:““朝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待季将军向来优容,在太子眼中,莫说不经朝廷随意诛杀官员了,就算犯下天大过错,太子也会轻轻放下的。”
  周彧面无表情,“孤在谈国事,你却在述私情,二哥,你还是这样不知轻重。”
  才因为“不知轻重”被削去王爵的周琢脸色顿时一青。
  周彧却懒得再看他,只面向皇帝。
  皇帝不言。
  消息昨日一到京城,弹劾季承宁的折子就雪花片似地飞到他案头,今日朝会上开口的官员不多,无非是因为太子抢先表明了态度。
  谁都不会蠢到,故意在明面上和太子为难。
  皇帝眼神微冷,看向默不作声的季琳。
  “季卿,为何不言?”
  “臣是季将军的亲叔叔,血脉亲人论理合该回避,”季琳毕恭毕敬道:“臣只一句话要奏明,无论是有私情还是有私怨,都不易为私心而废公事,请陛下明鉴。”
  这便是,将所有反对季承宁的官员都归结为于其有私怨了。
  不仅是有私怨,还是因为私怨而要构陷朝廷官员,延误战事,其行当朱!
  此言既出,连正义凛然的陈御史表情都变了,“陛下,臣……”
  皇帝抬手,他微微笑道:“诸卿说得都有道理,”却没说究竟如何处置,“兹事体大,日后再议。”
  “陛……”
  周彧想要说什么。
  秦悯注意到皇帝的脸色,立刻扬声道:“散朝——”
  ……
  二刻后,余庆宫内。
  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季贵妃端着药碗,一汤匙一汤匙地喝着药。
  一整碗暗红色的药,尝起来也像是血肉,又苦又腥又涩,寻常人连闻了都要反胃,但季贵妃早就喝习惯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品尝”。
  皇帝坐在季贵妃对面,笑眯眯地问:“阿琛,我要秦悯给你送的文书,你看见了吗?”
  季贵妃不语。
  没有丁点血色的脸倒映在汤药中,影影绰绰地不清楚。
  “你没看?”皇帝的话音还带着笑意,“你没看也无妨,你没看,朕告诉你,承宁到了地方颇有建树,行事雷厉风行,先斩后奏杀了个郡守,当地百姓对其极拥戴。阿琛,承宁如此出息,你不高兴吗?”
  “咔嚓。”
  药碗被轻轻搁到桌案上。
  皇帝住口。
  寂静。
  偌大的余庆宫内外竟连一声虫鸣都不稳,人呆在安静到了极致的地方,心跳就会被放大无数倍。
  简直,望舒吞了吞口水,无论服侍了贵妃多少年,她都无法适应这种诡异的气氛,简直像是置身在活棺材内。
  跃金鲤曼丽的鱼尾轻晃,整块翡翠磨成的大鱼缸,做成了四四方方的样子,水光琳琳,撒在贵妃毫无表情的脸上。
  皇帝好像看不见季贵妃的表情一般,盯着季贵妃的脸看了半晌,“承宁和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他语气中竟全然是怀念。
  他叹息,“你那么爱重她,见到承宁出落得那么像她,你是不是颇觉欣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季贵妃冷冰冰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您害死了承宁的母亲,还想害死他吗?”
  波光在季贵妃的脸上明明灭灭,黯淡而扭曲。
  唯有那双眼睛,冰冷明亮得可怖。
  ……
  京中的风闻议论,季承宁并不关心。
  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官府发出去的赈灾粮,一袋内,竟然有半袋砂石。
  冯沐赶到时,季承宁正在把玩桌案上的砂砾。
  灰扑扑的时候被修长白皙的二指夹在指缝中,借了肌肤的底色,竟也流露出几分珠光。
  季承宁不开口,他不敢说话。
  于是一直垂首战力,凉津津的汗珠不知何时,已经打湿了鬓发。
  “咔嚓。”
  石头滚落到桌案上。
  冯沐一惊。
  “硕鼠硕鼠,”季承宁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像是少年上学堂念诵诗文一般起伏,“冯大人,你知道满仓的老鼠要怎么办吗?”
  一滴汗,顺着冯沐的脸颊淌下,“下官愚钝,请将军赐教。”
  薄唇开阖,那生得世间最多情眉眼的青年将军说:“杀。”
  冯沐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下。
  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桌上一颗颗从季承宁指缝间掉下的砂砾。
  一颗,又一颗。
  汗水糊满了睫毛,他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不清。
  黝黑的石子缓缓扭曲。
  变成一张张涕泗横流的脸。
  人头,滚滚落下。
  第77章 “我心中之怒,虽如此亦难……
  行刑那日,黑云压城,浓云沉沉压下,宛若天罚。
  阴风猎猎。
  季承宁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才客客气气地示意阮泯想喝自己倒。
  阮泯:“……”
  季将军将不待见他恨不得写在脸上,他沉默半刻。
  还是像个忠心耿耿又无可奈何的老仆似的,垂首道:“这些官员贪污赈灾钱粮,的确该杀,然而将军先前已经亲自杀了张问之,致使百官弹劾,今日若再杀这二十人,恐难以平息汹汹人言。”
  季承宁端茶的动作一顿。
  阮泯早没了初见时的轻视之心,见季承宁如见个极不好惹的祖宗。
  简直——同永宁侯一模一样!
  无怪是血亲。
  但凡见过永宁侯的人,都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季承宁身上留着当年那个桀骜张扬、雷厉风行的悍将的血。
  被季承宁一瞥,阮泯立刻皆解释道:“属下别无他意,属下只是以为,将军因贪污而杀人,长此以往或使官场震荡,官员们人心惶惶,皆无心于事,反而对百姓不利,况且,将军若因此落下滥杀之名,”他沉默几秒,“妨碍的是将军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