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25节
二号站台空无一人,连时刻表的电子屏都没开机。她拉着我躲在了一根立柱后面。
“为什么不辞而别。”话语里感觉不到问号的痕迹,这是她独有的质问方法。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高阳说的。”她以同样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辞而别。”
“反正你不也知道了嘛。”我搪塞道。
我的回答似乎与标准答案不相符。她蹙起眉头盯着我。
“还会回来吗?”
“估计会让我在那参加高考,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尖,递给我一份叠成箭头形状的纸条,“打开看看。”
我费了半天劲才拆开,纸条上的娟秀字迹写着一行地址,一行七位数的电话号码。
“有空的话,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回来,我会看心情回复的。”她以低得不像样的声音说道。
我别开脸,“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
她扬起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眼前的女孩是因为我的过错失去养父的。我甚至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许未来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向她坦诚一切,祈求原谅吧。但现在我已失去了一切依靠——亲情、友情、自信和良知。只有罪恶感占据了全部身心,我根本没勇气做出其他选择,只能选择逃避。
“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真的很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词句。
背后传来了一阵喧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望去,只见母亲正在和车站工作人员争吵,列车已停靠在四号站台上。
“快发车了,我们就此分别吧。”
李子桐捏住我的衣袖,“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的嘴唇像独立生命体一般展现出活力,却始终未能汇聚出成型的话语声。
争吵声越来越大了,隐约听到母亲焦急的声音,以及高频出现的“我儿子”“找不到”等词汇。我从柱子后探出头,远远望见母亲通红的双眼,不由得坚定断言道,“我真得走了。”
她却依然不愿撒手,“等一下,一下就好,有必须告诉你的事。”
简洁明了的广播声传来,通知前往上海的火车即将发车。我知道无法再等下去,轻轻揭开她的手指。
李子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我的脸。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我全身僵硬。
她扬起天鹅般的洁白脖颈,拉低我的头。眼瞳失去焦距,微微颤动,海水星光熠熠,我在波纹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号站台有列车驶过。它没有选择停靠,而是原速前行通过车站,通过时间长达十五秒之久。这段时间里,谁也看不到孤零零缩身在二号站台立柱后的我们。我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地球失去了引力,万物漂浮于太空之中。
列车驶过后,李子桐推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十一点五十九分零五四秒,我被母亲揪着耳朵拖入列车车厢。
车门颤抖着闭合起来。像刚刚睡醒并舒展身躯的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列车吼出预示着生命力复苏的汽笛声,缓缓驶离站台。
把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推进车厢高处的行李架后,母亲开始了声色俱厉的训斥。但我心神恍惚,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起初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变成平坦的农田,最终变成了更为醒目的山峦景致。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感冒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我依旧盯着窗外,食指和中指压在嘴唇上。过往的记忆,嘈杂的声响、人群、纷至沓来的山峦,甚至就连罪恶感,此刻都失去了存在意义,被崭新的、更高维度的风景抹得无影无踪。
列车会在隔天一早到达上海。今晚得在软座上凑合一夜。
我无法入眠。
目光所至,哪里都透着新鲜感。车厢里的空气、温湿度和灯光都与旧世界的有着微妙而又难以忽视的区别。我忽然理解了灵魂、羁绊和永恒等概念的真正含义,物质世界反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想要超脱于现实而活着,眼下却不得不直面无尽的悲伤。遥远的距离以及漫长的人生阻隔在前方,也许我们无处可逃,短暂的相逢也无法再续。
可一旦合上眼帘,我在黑暗中又望见了斑斓的幻彩,嗅到了淡淡的甜味。心脏剧烈跳跃不息,难以透过气来。现在回想起来,体验如此单纯而又浓烈的喜悦,是我的人生之中仅此一次的珍贵记忆。
在温柔的暗夜里,我明白,她多半也眺望着相似的梦幻。
第30章
宽敞的办公室回响着键盘敲击声。明明有几十来号人同处一室,却连一句说闲话的杂音都没有。俨然高考考场,所有人都忙于最后冲刺,无暇顾及其他。
去总经理那儿开完简短的例会后,我回到工位,唤醒电脑,重新检查了一遍《波尔卡上海国际珠宝展》的标书文件细节。两天后就是决定成败的招标会了。身为小微企业,我们公司这两年的营业额谈不上稳定。如果能顺利签下这笔合同,不但能覆盖掉一整年运营成本,身为直属负责人,我在公司的地位也将更加接近于核心。
问题是时间太赶了。一周前总经理才通过关系得知这个案子,并匆匆决定接下。而我们的竞争对手——其他两家广告公司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充足准备。为了弥补落下的进度,一周来,包括我在内的整个团队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即使如此进度仍然赶不上。作为负责人,我早已忙到焦头烂额的地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陌生的来电号码。本不想接的,却又担心是哪个客户打来的,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女人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吴都市湖岸区派出所……”
又是诈骗电话!我直接掐断,但对方死缠烂打,陆续重播了四五通。
我恼怒地再度接听,打算破口大骂发泄情绪。但对方准确报上我的姓名和户籍,并强调自己确实是公安局的。如果不相信,可以拨打报警电话查询。
“忙着呢,没工夫陪你们这帮骗子瞎耗。”我打断她的话,“换个目标吧。”
对面的声音却依然冷静,“还记得‘录像带杀人案’吗?”
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我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记忆里的时间纠缠不清,找不到可以测量的标尺。
“那起案件有了新进展。希望您能配合调查,回答几个问题。”
“这都多少年了,十三还是十五年?你们还没放弃调查啊。”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
“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想起刑侦电影里的情节,“不是说案件都有追溯期的吗,如果超过十年还是十五年,就无法再起诉了。”
她笑了笑,“国内是没有案件追溯期这种说法的,只要是立过案,我们都会永远追查下去。”
“好吧。”我从工位起身,压低声音前往楼梯间,“想问什么就问吧。”
“电话里不行。想和您见一面,当面问。”
“喂喂,我可没空去你们吴都市。”
“不需要那么麻烦,您目前长居上海吧?我们刚好要去那边查案,明天一早就到,约个您方便见面的时间和地址就行。”
我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想配合,可这两天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空。而且那起案件我也所知有限,当年在局子里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更多的一句也交代不出了。麻烦你们回去翻一翻落灰的卷宗档案好吗?”
“我们也是在做本职工作,希望您能理解。”女人的语气依旧不急不躁,“如果时间上不方便,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您的公司聊,不耽误多少工夫。我们都穿警服,证件也有,您不用担心是诈骗。”
“不,拜托了,别来公司……”如果被警方找上门,公司里的流言蜚语肯定少不了,我无奈地活动脑筋,“这样好了,明天下午三点我要去公司附近的印刷店取打印好的标书,就在那见面好了。”
我报上印刷店的地址,对方道声“谢谢配合”,挂断电话。
隔天,我提前十分钟赶往印刷店,发现店门口早已停了一辆警车。车身的漆面很旧了,也没亮警灯。一个年轻的络腮胡警察从驾驶座出来,招呼我上车。
他打开后排的车门,我按指示钻入车后座,身旁坐着一名中年女警,她的脸上透出神经性的疲劳,像是连续几晚没睡好一样。她对络腮胡说了声,“辛苦了,想和他单独谈谈。”后者点点头,关上车门,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抽起烟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乘坐警车。小时候曾搭过一两次父亲的便车,但在车上接受讯问是头一回。父亲曾说过,警车后门的结构与一般车辆不同,有特殊的上锁装置。一想到只要身旁的女警不帮忙开门,自己就无法逃脱,奇特的压力感就传遍全身。
“上海的路还真堵呢。我们上午就到了市郊,结果到你这开了足足四小时。”她望着窗外,“这么多车,光是看着就头晕。你习惯得了?”
没想到开场白是闲聊,我微有迟疑才作出回答,“算是吧。在这里能坐地铁就绝不要开车,那样反而快些。”
“原来如此,学到了。”她钦佩似地点点头,“不愧是大城市的年轻人,你是大学毕业后来上海的?”
“高二就来了。”
“哦,借读的?你父母挺舍得花钱的啊。”
“不是的,我母亲本来就是上海人,离婚后回娘家了。”
“原来如此。”她连连点头,“按时间推算,是案件发生后半年内的事情吧?”
我感到脊背发凉,眼前之人竟对自己的年龄档案了然于胸。没人会享受这种被窥探隐私的感觉,我岔开话题,“说到案件,你们在电话里说有新进展?”
“算是吧。啊,有点冷呢。”她摇上车窗,当着我的面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录音键,“你还记得郑坤这个名字吗?”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但随即察觉到女警官正观察着我的表情。仔细一想,被郑坤胁迫,因此阴差阳错认识李子桐的过程,我都在当年的审讯里交代了。查卷宗时发现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奇怪。
“记得啊,当年我可是被那人欺负惨了。他有作案嫌疑吗?”
“目前只是假设。当代的鉴识技术日新月异,时不时地需要对被束之高阁的旧日悬案重新加以检视,新技术会带来新的证物、新的推论。上个月,利用新一代采集技术,我们意外的从“录像带”案的某件关键证物上采集到了一枚陌生的指纹。录入系统后,竟和数据库里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男人匹配上了,那人名叫郑斌。”
有道电流串联神经,我随即想起那是某人的真名,话语脱口而出,“瘪四。”
“没错,看来你对郑坤的家庭情况十分了解啊。”
“把我当手下使唤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常把自己父亲坐牢的事迹拿出来吹嘘,被迫听过太多遍了。”
“原来如此,要是能早点来请教你就好了。刚发现这条线索时简直毫无头绪。过去这么多年的调查中,李氏夫妇的人际关系早被彻底排查过了。郑斌与他们毫无联系,说句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过分,谁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牵扯进这起案件的。直到调研亲属关系时才发现,有这么一号叫郑坤的人物。他与你,与李子桐,与音像店都有联系,而且恰巧是郑斌的独子。”
我“嗯”了一声。
“还有更巧合之处呢!第一,郑斌刚好在案发前夕出狱了。第二,城关市警方当年曾发布过一张嫌疑人的模拟照片,与他的相貌十分相似。”
我没出声接话。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啊?”
仔细想想,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此时泄露秘密,瘪四也不太可能怀疑上我,更别提找上门来报复了。这年月到处都开始安装摄像头了,尤其是上海这种大都会。警方一接到报案,短时间内就能调出嫌疑人过去24小时的行踪记录。
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只要不受生命威胁,我还是挺乐意举报犯罪嫌疑的。
“其实,有段时间我很热衷于推理“录像带”案的真相——毕竟被当成嫌疑人怀疑过——当时我曾研究出一个勉强站得住脚的结论,跟父亲说了,但他没信。现在想来,和新发现的线索是相符的。”
我把十三年前的亲身经历如实叙述了一遍。如何在音像店遇上形迹可疑的郑坤,开始跟踪调查他。如何在高阳的帮助下破解了搬运尸体的谜题。最后在警局意外发现瘪四的模拟画像,开始意识到崭新的可能性。最后端出结论,瘪四就是杀害李学强的凶手。杀害徐兰的凶手虽然难以确定,但李学强的嫌疑最大。
被瘪四绑架并差点被杀害的事没说,反正也不影响案件的侦破工作。目前手上的项目离开我这个负责人就完蛋了,自己无法承受被带去吴都市接受正式笔录的时间成本。
听完后,女警官长久地沉默不语。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水文专家正探测水深,评判具有决堤可能性的大坝一般。
“真是新颖而又大胆的假设。”她终于总结出回应的词句,“可惜没有证据可以验证。”
她的话语中有股情绪暗流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把重要事实保留一件没说的语气,很多年前,父亲总这么敷衍想得知案情全貌的我。在狭小的车厢里,那一点意犹未尽的语意化作云雾般蒸腾起来,导致我的心情始终难以镇定。
“要证据的话,追寻郑坤父子的行踪,直接审问他俩不就好了?”
“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问题在于那两人彻底销声匿迹了。”
“咦?”
“就在案发后的两个月内,两人一起失踪的。对亲朋好友说是南下打工,实际上就是人间蒸发。这么多年来,查不到任何记录。没有买过车票飞机票,没有交过社保……什么记录也没有。好在郑斌是有前科的,不然我们连指纹都核对不了——90年代,只有犯罪分子才要留指纹存档。”
之后她问了很多关于郑坤的问题,像是觉得性格怎么样,有什么朋友之类的。我一一回答了,不过大部分的答案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不知道。毕竟我和他并没有多深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