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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26节

  女警官对于如此没价值的回答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失望,或许她早已预估出了我的认知范围。她挑选其中几个关键词记录在笔记本上,当着我的面关闭录音笔,说可以结束了。
  我如释重负,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你们也不容易啊,大老远地来这调查。”
  “其实只是顺路。电话里说的是实话,刚好有其他案子要来这查。不然这趟差旅费肯定报不下来。倒是对你有些愧疚呢。又添麻烦了,麻烦你压缩工作时间赶来配合调查。”
  “又?”
  “嗯,当年就是这样。我未经详
  细调查,就把那盘vhs-c型录像带当作重要证物提交了上去。你吃了不少苦吧?真是抱歉。”
  我盯着她的脸,这才想起她就是当年指认过自己的女警察。
  “你是许警官?”
  “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许文静浅浅地一笑,皱纹在她的眼角聚集起来,令我联想起夏日清晨泛起涟漪的湖面。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调查这起案件?”
  “这是我入行后接手的第一起案件,也是最难忘的一个。”
  “坚持这么久,需要非同一般的耐心才行啊。”我肃然起敬。
  “有一位姓秦的职场前辈对我说过,刑警有98%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你必须学会享受这一过程,不然迟早要病退或内退。”
  我们闲聊了一会。因为录音笔关上了,说起话来随意了不少。她问起我这些年来的经历,我简略却坦率地给出回答,“高中,大学都是在上海读的,毕业后就顺势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工作不好找,几经周折之后,进了与本科专业完全不相干的广告行业谋生。”
  “你也不容易啊。”
  “彼此彼此吧。”
  “说起来,你和李家那个小女孩还有联络吗?”
  我的心脏猛然加速跳动,“你是说李子桐?”
  她端正的嘴角稍稍向上翘起,“是啊。当时你们的故事可出名了。少年少女一起拍电影,千里迢迢赶火车只为见上一面,多浪漫啊!我们局里几个年轻女警员一直暗中支持你们这一对来着。”
  尽管时隔多年,一想起自己的供述曾被警局办案的相关人员事无巨细地阅览过一遍,脸颊依旧热得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常态,“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高中时代。”
  “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身处地图两角,这么多年了,关系渐渐淡了,不知道从哪年起就断联系了。这样的故事再正常不过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警车开走以后,我在打印店门口呆呆站了一会。
  额头一凉,伸手一摸湿漉漉的。我抬起头,雨滴砸在眼帘上。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晴天来着。
  本想躲回打印店避雨的,但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告知警方的,是自己十六岁那年做出的推理。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不通人情世故。一旦凭借成年人的阅历去感知,立刻就能察觉到那结论在道理上无懈可击,情感层面却有纰漏之处。
  凉意浸透全身。真相主动上门来访,邦邦作响地敲击脑壳,期待着我打开房门。
  可这时手机响了,响到第三声我才意识到要接听。是总经理,他的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方案要改,客户有新需求。”
  我有一种血液逆流的感觉,心脏差点就承受不住了,立刻挣脱开缅怀往事的伤感情怀,抗议道,“这也太离谱了吧,好不容易加班加点才赶得上截止日期,现在标书都打印好了。只剩一晚的时间……”
  “我明白,难处我当然都明白。”总经理说,“可不改不行,新要求是客户那边的副总裁提出的。”
  第31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我和她都还只是孩子,并排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不受欢迎的影片,整个放映厅就我们两个人。
  荧幕上的画面光怪陆离,好半天才看懂是一个小男孩在荒野中独自行走。风很大,遥远地表上的街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又过了好久才意识那就是我自己。这是我和她一起拍的电影,观众也只有我们两人,只有我们才看得懂。想到这里,我们的手在座位中间握在了一起。
  她望向我,脸庞忽明忽暗。她说,别悲伤,今晚我会一直陪你,通宵看电影好了。
  为什么会悲伤呢?对了,因为自己即将远行,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城了。而她会留在这里,独自留在她的私人电影院里。大学里,刚工作时,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我就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但一想到将会永久失去身边这个鲜活的灵魂和温柔的触感时,情感就被从高处坠落的恐慌和无尽的孤寂感觉俘获——梦中的我不由得想,如果电影永不散场该多好。
  醒来的时候,我从沙发上摔了下来,用来当被褥的西装外套落在脚边,皱成一团。
  因为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理清现实——这里是公司的会客室,因为加班实在太困了,我躺在真皮沙发上小睡了一会。
  今天下午,我就改方案的问题与总经理据理力争了好一会。但他把问题上升到公司财报层面,并施加压力后,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个人立场。
  下班前我召集团队开了个短会说明情况。不出所料,所有人都怨声载道。我不得已拉出公司业务指标做挡箭牌,把任务强压了下去。
  恐怕有不少人会拉帮结派私下骂我吧,全家男女老少都不落下的那种。
  所有人一起加班到了夜里。9点以后,进度仍差了很远,但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打卡下班。10点前大部分人都走了,最后离开的平面设计师和我关系不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回家洗完澡还会加班赶工的。我知道对此不要抱有过多期待,点点头没说什么。都连续加班一周了,大家都疲劳到了极限,不好再做过多要求。
  只能靠自己了,我一个人留下继续改最终的展示ppt。其他方面的准备不足,就靠用ppt画饼来弥补了。
  凌晨一点,由于实在太困,我定好手机闹钟打算小睡两小时,然后一直睡到了现在。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了。定好的闹钟不知道为什么被自己关掉了。我利用洗手间的冷水洗了一把脸,赶回办公桌继续改动ppt。
  但工作状态始终上不来。手指搭在键盘上,却不知道如何动作。
  看来那个梦对自己的影响远比想象的要大。我索性关闭office软件,打开音乐播放器,点亮随机播放功能。倒了一杯冷水,让自己的剧烈的心跳缓一缓。东边的天空已隐约透出光亮。然而这个终日忙碌不定的不夜城,此刻却依旧沉浸在襁褓般的甜蜜酣睡里。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恐怕是白天那个女警官提起了李子桐,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心情怀念又伤感。
  播放器恰巧播起了熟悉的旋律。《晴天》,隶属于周杰伦的第二张专辑《叶惠美》。我读高中时最喜欢的单曲。令人怀念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不知不觉,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各种感情汇集成急流,涌出泉眼,在水面激起又细又小的波纹。
  高中时代,我随母亲来到上海读书。那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座城市停留那么久。
  我们寄宿在外祖母的家,弄堂里的一间老公房里。对于我们的到来,外祖母的态度很难谈得上友好。在她的反复念叨下,我很快得知了一桩意外惊人的事实——母亲当年是和父亲私奔结婚的。
  两人是在读大学时认识的。由于父亲是个外地的穷小子,外祖父母坚决反对女儿和他在一起。结果就是母亲与原生家庭彻底闹掰,她偷了户口簿里自己的一页和父亲去了北方。虽然难以置信,但当初父母两人竟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
  十多年来,母亲一直没和上海的亲人联系过。这次厚着脸皮回来道歉并借住,无疑相当于把脸伸给别人打。当年反对声音最大的外祖父已经去世了,可外祖母热衷在各路亲戚面前诉苦,痛斥女儿多年来的不孝,并强调如果当初母亲听从劝阻没有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落得个离婚带小孩回娘家赖着的结局。
  母亲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我一点也不认为心高气傲的母亲适合做保险销售员,事实上她的业绩确实总垫底。幸好有父亲每月寄来的一点点赡养费,生活才得以勉强维持。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反驳外祖母的训斥,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忍受着。我当然也只能忍着,无论遇到什么痛苦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这样麻烦反而更少。
  在家里气氛压抑,学校生活也谈不上愉快。
  上海是个繁华的都市,但我很不适应。城市大得让人
  眩晕,上学竟要挤地铁通勤。与同学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话题。过往的经历完全不一样,他们习惯的娱乐方式多半是我不懂的。再加上有恶意的家伙时不时地模仿我的北方口音寻开心,我很快陷入彻头彻尾的孤独之中。
  不过,无所谓了。
  我有一张李子桐的照片。是来上海后她随信寄给我的。大概是高中运动会的班级照片,所有学生都穿着白色的半袖衫加运动裤。她站在第二排第五位,对着镜头,笑容略显生硬,但依旧华美到动人心弦。我把它藏在课本夹页里,一写完作业就像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一般盯着看,看完就给她写信。
  那时离移动通信时代尚远。虽然有互相交换过电话号码,但我家的电话就摆在外祖母的卧室门前,我实在不敢当着她的面使用。外面的公共电话亭倒是不少,但无论我还是她都负担不起高额的长途话费。
  好在李子桐很擅长写信。与直接对话时相比,写信时的她似乎能更好地表达自我。平时沉默寡言的她,写起信来却行云流水。我收到的信封总是沉甸甸的,有时还贴着超重补费的邮票。
  与她相比,我的信总是写不长,内容也乏善可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写写天气,写写每天经历了什么。但高考将至,每天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差异,无非是两点一线的苦读而已。实在很难写出差异。
  不过内容如何或许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信纸在我们的手中互换,我写的字跳入她的眼睛,变成了身体的延伸部分得以接触。
  凭借信的安慰,我终于熬过了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年。
  高考的志愿学校,我们早约定好了都选在上海。因为志愿填报的比较保守,公布分数和录取线的那一天,我并没有太过激动。直到半个月后收到李子桐的来信,确定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度过大学时光后,这才喜极而泣。
  暑假里,我打工凑足了旅费。本打算回城关市一趟,看望下父亲,顺便给李子桐一个惊喜。谁知母亲出了问题。
  由于业绩不佳,母亲在保险公司始终处于被裁的边缘,主管和同事也冷言冷语不断。但为了我,她坚持了下来,厚着脸皮向亲戚朋友推销,好歹能有一点收入。可从今年三月起,认识的人几乎都卖遍了,很多人连她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了。连续三个月没成一单,她的心态彻底崩溃了,工作丢了,还确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没办法,整个暑假我都只能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如果没人24小时看着,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时我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忙得焦头烂额。稍不注意,母亲就会服下与医嘱不符的超量药物,就像嗑瓜子一样一颗颗往嘴里丢。若是说她两句,她又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等母亲的状况稍有好转,已经接近八月末了。我艰难地抽出时间给李子桐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迟迟没能回信而道歉,也解释了目前面临的困境,期待她来上海后我们见面再聊。
  可大学开学后,我左等右等,仍不见李子桐找来,寄过去的信也迟迟没有回应。我多次去她考上的那所名牌大学找她,最后却发现她并没有入学。
  秋意萧索的十月,回信终于来了。我感觉身心都凉了大半截,信里她向我郑重致歉,说自己无法兑现原本的约定了。李学强夫妇留下的存款已经快见底了,无法负担她和弟弟同时上学的费用,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不够。同时姐弟两人在城关市举目无亲,若是李子桐来上海,弟弟就得被送进儿童福利院这类的机构了。思前想后,她决定放弃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在老家的一所医院找了份护理的工作。她想先赚几年钱,等以后有机会再复读考学。
  我当即打了长途电话过去,想要劝说她回心转意。虽然钱这东西我家也缺得很,实在不知道如何帮她解决问题,可心里就是横竖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未来。电话是她弟弟接的,说姐姐不愿意接我的电话,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
  后来,来往的信件也断了。
  那年冬天,上海没有下雪,我却觉得每天都冻彻骨髓。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冬天。等到寒假,我好不容易安顿好母亲,买了回城关市的车票。
  从火车站出来,我没回家,先去了李子桐家。在楼道口踟蹰半天,我鼓起勇气敲了门,门只开了一条细缝。
  “你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李子桐的弟弟李天赐吧?”
  “是啊,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啊?”对方的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
  那时的座机电话音质不佳,话筒里的声音和现实中的人声比起来总有轻微的变调。门后男孩的声音明显比之前听过的粗野坚硬一些。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并说明来意。
  “姐姐不在家。”
  “那我能进去坐坐,等她回来吗?”
  谁知他根本不愿开门。想想也是,当年的凶杀案应该至今仍留有阴影。
  “那我就在门口等好了,她大概几点回来?”
  门对面传来一声嗤笑,“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姐姐她根本不想见你。”
  我不由得心头火起,“你知道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知道了,你不就是那只一直缠着她不放的癞蛤蟆吗?姐姐常常背后说起你做的那些蠢事,拿来逗乐子。”他的声音带着阴湿的笑意。
  像有一大盆雪水从后衣领灌入。
  “实话跟你说吧,她今天和男朋友出去玩了。鬼知道今晚会回家还是在外过夜,你愿意等,就在门口慢慢等好了。”
  像一只游魂似的,我在熟悉而又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目标地晃荡。
  街灯亮起,夜空中飘着细雪。不久后越下越大,风雪交加,路上已不见其他行人的踪影。但我无法停下脚步,也不知道该去哪。只知道一旦驻足不前,体内支撑我好好活到现在的体系就会因为自重崩溃,精神将会失去支点,坍塌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存在。
  柏油马路到了尽头。我沿着一条勉强成型的土路继续走了下去,穿越过荒野和小树林,一个无法穿越的水体突然横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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