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27节
是水库。我曾和李子桐在这里拍过电影。回忆起来就像前世残留的记忆一般古老。
我久久伫立不动,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肩上积累起来。不如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变成雪人,和时间一起冻结在岸边算了。月亮藏身在棉状的云絮后面,视野像泼墨画一般的昏黑。只有湖面收集来微乎其微的光线,勉强显示出水面涟漪的存在。
那个不眠的冬夜,月亮始终没有出现。
我没和父亲见面,直接逃回了上海。
四年大学生活没什么可说的。感谢有众多选修课可以上,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投注在学习上,即使没有学分也不介意。毕竟无论是解微积分习题还是记忆历史年表,都没有感情介入的余地,与做其他事相比轻松得多。
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母亲找了份社区的编外工作。工资微薄但压力不大,她的精神状态得以稳定下来,但仍不时需要人照料。我不得已放弃了住校生活,留在压抑的老公房里继续过日子。
除了有课的时候我都不会去学校,因此很难融入班级群体之中。与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年一样,大部分时间我都自己一个人打发,看看电影,看看书。不用照顾母亲的日子,就去出门透透气,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读书消磨掉一整天。
不过,若真要总结大学时代交不到朋友的原因,恐怕不是一句“没有住宿舍”可以解释的。归根结底,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我对与人的来往失去了兴趣,大学同学们看起来都充满青春活力,但实际聊上几句,就会发现话题枯燥且单调。引起我的兴趣,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说更多的话的对象一次都没遇到过。
由于总是一个人闷头读书,毕业季过了大半,我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早该找工作了。身边的同学纷纷确定了去向。至今未做任何准备,错过了大把校招会的白痴好像仅我一人。
我急忙补写简历,四处投递。但不知道是因为我大学四年没有做任何可吹嘘的实事
以至于简历过于单薄,还是各家企业的招聘指标已经满额了,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刚巧那段时间外祖母因病去世了。她留下遗嘱,把老公房留给了隔一两年才会回家探望一次的小儿子。照顾病榻上的外祖母度过最后几年,换汤换药,清洗尿壶的母亲则一分钱也没分到。她为此和我的舅舅大吵了一架,对方勒令我们在一个月内从老公房里搬出去。
母亲的收入显然不足以覆盖我们两人在上海的生活开销。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要不搬回城关市生活算了。
“早回不去了。”母亲手里紧紧篡住她的药瓶,“那里已经没有家了。”
时间紧迫,我取出大学时代打工攒的所有存款,租了间只有30平方米的单身公寓。虽说甲醛气味浓重,但好歹把自己和母亲都安顿了进去。同时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先领上工资再说。
由于夜班工资高,我主动申请调了岗,每天干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无人的街上,我不得不给自己打气,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必须摒弃软弱的个性,变得更加坚强。这份决心至今也未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凝固下沉,变成了我人生的基石。
公司的办公室位于53层,从落地窗望向窗外,浦东的夜晚已迎来终结,江面上闪烁着曙光的碎片,街上开始有车驶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咖啡杯,关上音乐,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当中。
第32章
我一直忙到天光大亮才完成工作。小睡片刻后,被总经理的来电吵醒了。
他得知进度赶上后松了口气。主动提出开车到公司接我,打印完材料直接去投标现场。
我必须刻意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或流露出任何轻视的态度。嘴里说着“麻烦了,感谢”之类的客套话,心里其实想的却是“赶紧过来当司机,搞得这么麻烦全是你的错。”
昨天,为了得知客户临时改需求的原因以及能不能推掉,我和总经理争辩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真相——这破事完全是他招惹来的。
为了拉关系,中午他请了甲方珠宝公司的市场部负责人和副总裁吃饭。席间他大肆吹嘘了公司的业务能力,并描绘出一幅合作的美好图景。酒过三巡,几人已喝到面红耳赤。副总裁突然想起公司最近刚刚投资赞助了一部电影,以珠宝为主题的,突发奇想地提议能不能在珠宝展会上融入电影的元素,综合起来宣传。总经理一口答应下来,并承诺把这点写入方案。酒醒之后,他才意识到时间紧迫,大事不妙,连忙打电话强制全员加班。
不过,指望总经理为此事向我们员工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坐他的车前往投标现场时,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情绪不妙,先是夸赞了我的敬业精神,随即画起大饼。
“有对方副总裁的这层关系在,这次的投标肯定十拿九稳。到时候项目交给你全权负责,既锻炼能力,又可以拿高额的奖金。他们可是这几年我见过最为优质的客户了,手上捏着现金流,又没有什么行业经验。可以说是人那啥钱又多……嘿,你懂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这一点我倒是赞同他的说法。根据背景调查加上与对方员工接触的经验,波尔卡珠宝确实是一家年轻到有些青涩的企业。公司前身是广东一带的大型珠宝供应商,瞄准了国内钻戒市场的空白,主打定制化年轻化(其实更像是廉价化),成功打造出了品牌形象。短短几年,就摇身一变成为珠宝行业内的巨无霸企业。
不过,眼下他们也开始面临发展的瓶颈期。连续拿了好几轮融资,市值见顶,公司的销售额却开始停滞不前,且业务单一,90%的销售额仍集中在钻戒销售上。公司高层与背后的投资人迫切地想开辟新赛道,但连续几次推出的创新单品都受到了市场的冷遇。
由于是港股上市公司,波尔卡珠宝的财务分析报告一搜一大堆。专业投资人普遍认为珠宝这一行业里,想要定位高端,就必须先打造出品牌形象才行。因此今年波尔卡珠宝开始学习国际珠宝品牌的手法,频频出手砸钱赞助、联名和大型展会。这次更是豪掷上百亿定制了一批“星月夜”主题的钻石首饰,并专门开办了主题展会。
“和他们市场部的负责人吃饭聊天时,我早看透了。”总经理在红灯前停车,侧身对我说,“一群名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履历光鲜亮丽,实际上毫无实干经验。等项目一落地,肯定被我们拿捏得死死的。”
“企业扩张过快了,员工的素质大概率跟不上。”我随口回答道。
“不过前期合作时,还是要表现出积极响应对方需求的良好态度。他们提出的结合电影元素的想法,你在方案里是怎么体现的?”
“还能怎么办?利用你昨天要来的电影企划内部文档,把内容剪辑揉碎,融到原本的演示方案当中呗。简易的视觉设计图和影像演示也做了。”
“那有没有提及‘女性觉醒’的内容?”
“哎?”
“昨天吃饭的时候刚巧那部电影的导演也在。副总裁给我做了引荐,说她是走出亚洲的新锐女导演,刚刚获得过法国一个的什么电影奖。作品以‘女性觉醒’为主题,深刻揭示了当代社会的某些弊病,收获了广泛关注和好评。”
“这话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昨天确实喝多了,快一斤白酒呢。我也是刚刚回想起来的……”他的声音依旧镇定自若,“不用你改方案了,现场演说时顺带提上两句就行。”
因为熬夜而不舒服的头脑隐隐作痛起来。
“对了,那个女导演意外的是个大美女哦,前凸后翘的……”
我懒得再搭理他,望向车窗外,绞尽脑汁地思考等会儿演说闹出纰漏时该怎么救场。
投标现场设在波尔卡珠宝的上海分公司。公司对这次的项目很重视,除了我和总经理以外,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也都来了。一行人在大厦门口汇合,声势浩大地杀入电梯。
其他两家竞标公司的人也前后脚赶到了。递交材料后,运气不错,我们公司排在第一个进场讲演。我满心期待早点结束能回家好好补睡一觉。
我们走进临时充当投标现场的会议室,一张气派的长桌子横在眼前。对方的负责人统一坐在左侧,一共九张脸孔,其中七张认识的,都是市场部的人。有一个黑裙搭配亮片披肩的中年女人坐在中间,应该就是这两天凑巧从总部来视察的副总裁了。她的左手边坐着一位年轻女人。
看到那人的脸以后,我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差点叫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但硬生生咽回去了。因为她的目光从我脸上穿过时没有丝毫阻碍而停留。
总经理拉了拉我的胳膊,“愣着干什么呢?”我这才发现其他人早已找位置坐下,连忙跟上。
对方市场部的负责人首先向我们介绍了副总裁,果然是中间的中年女人。接着又介绍了那个年轻女人,说是目前赞助电影的导演,今天来见副总裁的。正好也旁听一下珠宝展的方案,期待未来可以实现双向合作。
按投标的标准流程,先由总经理上前介绍公司的实力和资质。我有点晃神,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
一旁私交不错的同事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低声问道,“刚才怎么了,看美女入神啦?”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真的假的,是认识的人?”
“不是,应该是认错了。”
但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动摇不已的,那个女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李子桐。
即使跨越十多年的时光,有些东西还是不会改变的。虽然模样成熟了很多,但她手指的摆放方式,喜欢抿嘴的习惯,都与多年前一样。少女时代曾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外壳看似融化了,但若仔细寻觅,还是能从她的眼眸深处望见相似的东西。
但目光交汇的
时候,我没有从她眼中看出任何久别重逢的惊讶或喜悦,一闪而过的都没有。
其他人的目光突然都集中过来,我这才意识到总经理的讲演已经结束。接下来是重头戏,该由我讲解方案了。
我匆匆插入u盘,在大屏幕上打开演示文档。几乎是照着原文一页页读了下去,本来准备好的不少拓展内容,说着说着都忘掉了。房间开着空调冷气,但汗水还是从我的肩胛骨之间流下。有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
好不容易讲完了,我闭上嘴,等待甲方的回应和提问。
对方的市场部负责人问了几个项目实施上的具体问题,好在都在预期范围内,事先都有准备。听完我的一一解答之后,他点点头,转头面向副总裁,“陈总,您看有没有要问的?”
“方案大体上没有问题。不过,在调性方面,我觉得你们对波尔卡的价值观理解得有些肤浅。方案里提出的明显还是围绕珠宝展开的传统两性叙事,受众画像明显还是年轻人、小白领,准确来说,年轻小白领身上。虽说符合过去波尔卡的市场方针,但这次展会的目标是全新的拓展,打造出更普世化的品牌形象,希望你们有所理解。”她望向身边的女导演,“在这方面,可以向李导多多学习。她的获奖电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传递出女性真实、自信之美,这点让我十分欣赏。”
酷似李子桐的女人露出精美的营业性笑容,“您过奖了。”
“哪里,哪里。我是真心佩服李导的艺术造诣,很期待这次合作的成果。对了,你对方案有何想法?”
“我一外行人,哪能提像样的建议啊。”
“没关系,想到什么直说就好了。”
“那我就随便说说。个人感觉陈总说得很对,专业领域的东西可以交给执行团队评判,但总觉方案的立意有些小家子气了,有种将女性、珠宝和物质欲望一同打包并浅薄化的倾向。不过这也和国内现在急功近利的大环境脱不开关系。”
听到她开口说话后,我再次确认了她就是李子桐,没可能长相和声音都这么相似的。
我的体温急剧飙升。定睛与她对视的时间里,房间里的日光灯照曝光过度似的变成白花花的一片,最终理性“啪”一声溅入光芒的波涛中消失了。
“您说得很对。但我们现在谈的不是电影艺术,而是珠宝展会和品牌打造,一个总投资千万级别的商业项目。每一步操作都需要行业经验和市场反馈数据支撑。这一点恐怕不是讲几句高屋建瓴的空话就能改变的。”
话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对了。会议室里的气温降到了冰点。副总裁哼了一声,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李子桐的女子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总经理连忙站起身打圆场,说了几句吹捧对方见解的场面话,并承诺后续方案落地时一定会根据这次收到的建议做完善。
从大厦出来,公司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本以为总经理会因为我的失常表现大发脾气,但他只是说了句,“加班辛苦了,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批你两天假,算调休。”他的话让我更加愧疚了,本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他挥挥手表示不必了。
回家后我简单洗漱一番就躺上了床,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了,但横竖就是睡不着。拉上窗帘阻断白天的阳光也没用。索性爬起来,从柜子里翻出搬家时朋友送的威士忌,深深摄入一口,然而仿佛吞了铅块的感觉却仍无法消解。
实在是太糟糕了,为什么要反驳对方高管的意见呢?谁都知道那只是场面话。对方的副总裁是财务方面出身的,并不懂广告业务,但出于身份的需要必须站在制高点指点几句。这时只要唯唯诺诺地道几声好就行了,反正真正实施的时候肯定还是业务一线说了算。
可我偏偏像刚工作的愣头青一样和他们争辩起来了。
整个团队一周来加班加点的努力都毁在我手里了。别说升职加薪,我甚至想引咎辞职了。
由于平时几乎滴酒不沾,酒劲很快上来了。半梦半醒之际,我试图分析自己表现失常的原因,确实和过度疲劳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遇上了李子桐——无法忍受她在我面前突然出现却装出陌生人的样子,那副绰有余裕的模样将我多年来辛苦维持的某些内在平衡彻底瓦解了。
休完两天假,又隔了周末,再上班已经是周一了。准时打卡上班后,我径直去了总经理办公室打算辞职。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听起来情绪尚佳。我在门外等通话声音结束才敲门。
“进来。”
我推门进入,还没来得及开口,总经理就招呼道,“来上班啦?不是我吓唬你,接下来有得忙了。”
他笑容满面,招呼我在接待用的沙发上坐下。
“上周的投标会,我很抱歉……”
“好啦好啦,没什么严重。”总经理笑呵呵地说,“你小子真敢说啊,吓得我一手心的汗。下次给我好好注意,别再剑走偏锋。”
“可是因为我的关系,把准备了那么久的投标搞砸了……”
“搞砸了,谁说的?”他手指轻叩了两下桌面,“刚刚波尔卡打电话来,说中标了啊。”
“哎,真的?”
“当然,那边上上下下我早就打点好了。你的标书控标点和价格都恰如其分,方案也做得不错,虽然最后回答问题有点犯浑,但大局上不影响我们的优势。”
我听得傻了眼,只能连连点头,逃也似地退出办公室。
“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临出门的时候被总经理叫住了,“这周抽出两三天时间,去一趟无锡。”
“那边有新客户要谈?”
“不是。还记得波尔卡赞助的那部电影吗?目前已经在拍摄中了,那边希望你能到拍摄现场看一看,学一学,找找有没有什么元素可以拿来展会这边做噱头。”他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导演也主动邀请你过去呢。”
我吃了一惊,“哪个导演?”
“就是我们在投标会上见到的那个,记得是叫李子桐吧。人家对你印象可深刻了呢,听说她特意向波尔卡那边打听了你的名字,还主动帮忙说了不少好话。夸你的方案可行性很强,仔细研读后发现确实可以实现与电影深度融合。虽说理念方面微有分歧,但很期待与你的合作呢。”
这话听得我完全糊涂起来。
总经理发出吸吮牙齿的声音,把我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你这头发该去趟理发店了,去的时候换件精神的衣服,说不定人家美女导演就看上你了呢。”
虽然知道他又在开没谱的玩笑,但我完全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