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37节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当时你夸过我,说我不愧是警察的儿子。太奇怪了吧,对你来说,我只是采访对象的一个潜在关系人而已,有必要把我的家庭关系都调查清楚,一一牢记在心吗?”
“职业习惯使然。”
“别骗人了。你对‘李天赐’的死亡现场了解得太详细了,描述得有如亲眼所见。根本不像是苍蝇一般四处打探线索,随后零碎拼凑出来的。事实上,你说的就是作案时看到的对吧?你对自己的犯罪手法太过自信了,以至于都懒得掩饰了。”
“可我对警方的调查行动也了解的很清楚。”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你,是根据警方的办案流程和速度预估出来的吧。了不起,如此惊人的反侦察能力,你到底害过多少人?”
“你的臆想症最好去医院看一看。”
“第一眼看到你的遗照时,我确实觉得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你没参加过自己的葬礼,所以想不到吧?就算提前把照片都清理干净了,仍然有身份证照片可以放大使用。虽然模糊了一点,但足够看清五官结构了。你特意贴了络腮胡子,戴了眼镜,还化妆出一道显眼的疤痕,企图利用这些特征模糊别人对你五官的印象,但仔细看还是能认出是同一个人的。”
他干笑两声,“参加我自己的葬礼,这句话你说出口不觉得好笑吗?”
“好吧,既然你抵死不愿承认。我只好继续揭底牌了,杀害李开毅的凶手也是你吧?”
他终于不再笑了。
“一个月来,思考起李开毅的案件,我始终有个疑问。为什么李子桐会被扣留那么久?如果警方没有确切的证据,按流程早该释放她了。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后才明白,是你设下了陷阱,让每一个企图理清案件真相的人都踩了进去。”
“由于小时候吃过亏,我这人对脚印特别敏感。凶案发生的主卧室遍地都是灰尘。每个走进房间的人都必然会留下脚印,除非他能克服重力漂浮起来。警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采集案发后现场新增的脚印后,自然会发现分别属于二叔、二婶和李子桐。既然二叔不是自杀,二婶又有不在场证明,有杀人嫌疑的就只有李子桐了。可谁也没想到凶手竟能脱离自然法则,像个幽灵一样行动。”
“而你,就是那个幽灵。”我望着房间里的男人,断言道。
他没有回答。
“李天赐的尸体在老宅被发现的消息,是你告诉我的。那时你特意回避了一点,没告诉我尸体是在哪个房间发现的。不过挺好猜的,肯定是主卧室吧。不然案发当晚李开毅夫妇也不会提出想睡在别的房间了。既然尸体曾经悬挂在房间里,地上那人的脚印肯定不会是新的吧,负责采集脚印的刑侦人员肯定是这么想的。”
“如此一来,房间里的第四种脚印,真凶的脚印,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被无视掉了。”
“至于你是怎么杀害李开毅的,可以说是毫无技术含量了。这间屋子原本就是你住的,你肯定留有备用钥匙,加上对房屋结构也熟,摸进摸出自然毫无阻力,就算留下指纹和脚印警方也不会起疑。”
“可你为什么要把杀人嫌疑嫁祸给李子桐呢?她明明一直对你很好。”
男子依旧不回答。我把沉默理解为一种默认。
“为了嫁祸,你特意伪造了一个假密室。因为预料到在你‘死后’,警方肯定会把所有钥匙留给李子桐。由于密室的门只能是持有钥匙的人从外面锁上的,你姐姐到时候肯定会受到怀疑。可你没料到二叔婶提前把钥匙都把控在自己手上了,你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
还有一点我也终于想明白了,李开毅为什么会在死前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带入死者的视角想象一下吧。你迫不得已,留在凶宅里过夜。躺在双人床上,你特意避开了靠窗的那一侧,因为知道你的哥哥就是死在那里的。但恐惧感丝毫没有减弱,只要目光一挪开,你就感觉哥哥的尸体依然躺在身侧。你当然不敢关灯。你盯着屋里唯一的光源,天花板上的吊灯。你知道那盏吊灯曾被取下来过,只剩下一个钩子。你的侄子用那个钩子上吊自杀了。你刚参加完他的葬礼,清清楚楚地记得遗照上的那张脸。你仿佛能看到他正挂在天花板上,吐出舌头,由于眼球上翻而形成的白眼空虚地注视着你。
突然,一个幽灵飘入房间,迅速扑了过来。他的脸近在咫尺,是你早已死去的,变成白骨的侄子。你感觉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但他戴手套的左手已捂住你的嘴,右手的尖刀深深刺入你的小腹……你的心脏会不会在被利刃刺入前就已经停止跳动了呢?
听完我的话,男子静静思索一会,神色木然地背上相机包,走到门边,拧门把想要出去。但门把纹丝不动。
他双手齐上,弯下腰,用力到脸色都发红了。“啪”的一声,门把断了,落在地上。
“忘了跟你说了。”我看着有可能在过去十三年里杀害了所有血亲的男子,“昨晚我不小心把门锁弄坏了。为了保险起见,连门把都锯断了,虽然勉强用胶水黏好,但从房间里再也不能开门了。”
他转过身,脸上再没有一丝堪称表情的表情,喉结宛如异形般在喉部上下爬动,仿佛想要撕裂肌肤获得自由,“从一开始,这里就是一处陷阱?”
“感谢你的配合。”
“你说担心警方的干涉,这才请我拍摄出真相,这话也是假的?”
“当然,不然怎么请得动你呢。”
男子捂住脑袋蹲下,不久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最初只是“噗嗤噗嗤”的笑法,随后越笑越大声。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要扶着墙才能站起。
“别得意忘形得太早,你是赢不了我的!”他摘下眼镜,擦去大笑带来的眼泪,脸上的伤疤变淡了,“你到底猜不透我是如何骗过dna检测,如何得到官方的死亡证明,变成一个幽灵的。只要突破不了这一点,你的推理就是雾气,风一吹就散。谁也不会相信,什么也证明不了。”
“没错,我认输。”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这答案让他愣住了,笑不出声了。
“确实,我赢不了你。你的犯罪手法太高明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也无法确定徐兰的死与你是否有关,更猜不透你的杀人动机,每一桩杀人动机。”我取出手机,“但报警总可以吧,他们总有办法从你嘴里撬出真相的。”
我特意缓缓地按键拨号。
“等等。”房间里的男子神色骤变。仿佛下定巨大决心一般,他憋红了脸,狠狠咬着牙,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做笔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交易吧。放我走,‘拂晓明星’归你。”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王冠我留在上海了,存在某一处储物柜里。你愿意放我走的话,钥匙和领取凭证都归你。你甚至不必现在放我走。可以先去上海,把王冠取到手,确认交易达成后再回
来开门。反正等个一两天也饿不死。”
相当有诱惑力的条件。得承认,我也是个普通人,面对几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也难免心动。但心动归心动,是否付之于行动是另外一码事。
“你的提议我没什么兴趣。”我吸吸鼻子,做出回答,“你是个恶魔,绝顶聪明的恶魔。一旦放出笼,不知道还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受害。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昧着良心取走皇冠,这钱也没命花。我和李子桐迟早都得死在你的手上。”
“万事都是可以商量,可以协议的。”他急切地否认道,“我们可以想个折中的解决方案,嗯,你找个手铐来,我戴上。要不你就把我先关在这,定期给点水和面包就行。只要不报警,一切都好商量……”
“我可以不报警,但你要做一件事。”
“可以,都可以,什么都行。”
“房间里有信号,你的手机也在身上,打电话自首吧。”我诚恳地劝道,“小时候,李子桐说起你的时候,她的神色总是很温柔。长大后,她一直在帮你,愿意为你在剧组找一份工作。可你却想把杀人嫌疑嫁祸给她。我猜,如果得知你因良心过不去而自首,她心里多少会好受点。”
“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男人的脸孔完全扭曲了,猛然向窗口扑来。他的瞳孔因为愤怒而发生地震,眼中放射出来的恨意似乎深深钻入我的身体,让我为之颤抖。
不知道第几次了,我又从窗口上摔了下来。
站起身,我揉了揉手上的擦伤,忽然听到窗户里传来“咚”“咚”的连续异响,是李天赐在撞门。
我心急火燎地奔向楼道口,重返室内。好在门未被撞开,而且在一波又一波的“咚咚”撞击声中纹丝不动。
仔细一想,卧室的门是向里开的,从里面向外撞开的难度可想而知。可我仍不放心,从其他房间搬来衣橱,床头柜等粗笨家具,重重叠叠抵在门上,直到走廊摆不下了才停手。
我这才放下心来,原地瘫坐,靠在衣橱边喘了一会粗气。胸口传来振动,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接着才想起是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我按下通话键,传来李子桐的声音。
“你还没回上海吧,要不要一起坐高铁?”
我有些困惑,记得她昨天就说要走了。
“没走成。出于礼仪,临走前去二婶家探望了一趟。”她顿了顿,“结果发生了点小矛盾……”
“这又是何苦呢。”我感叹道,“他们可是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呢。”
“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对了,你在哪里?听声音像在施工现场一样。”
其实是你死去的弟弟正疯狂撞门呢。但当然不能这样解释,“遇上点麻烦事。”
“又怎么了?”她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
仔细一想,此事与李子桐关系紧密,她确实有知情的权利。在她的追问下,我慎重地挑词选句,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我听到听筒里传来慢慢的、深深的呼吸声,持续良久,她终于开口央求道,“能先别报警吗?”
“不好吧,这可不是私下能处理的事。”我婉言拒绝道。
“请别误会我的意思。”她坚定地说道,“不是阻止你报警,让自己的弟弟逍遥法外。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犯下了弑亲的弥天大罪,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他谈谈,问几个关键性的问题。现在报警,我再想见他就难了。”
“还是别了吧,知道这件事对你的重要性,但实在太危险了。”我劝道。
“放心,不需要见面的。不是已经把他关房间里了吗?我就隔着门,和他谈两句就好,求你了。”
此时撞击声已经停了下来。我放下手机,侧耳倾听了一会,房间里安静得很,困兽可能已经死心了。于是我重新拿起手机,答应了李子桐的要求。
大约一小时后,李子桐急匆匆地赶来。
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憔悴。我不忍心继续看她的表情,扭头把她领进屋内。指了指被堵住的卧室门,“他就在门后。”
李子桐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她垂下头,有些踟蹰地说道,“可以的话,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外人,连忙答应下来。为了确保自己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我把大门也关上了。关门前,我在缝隙里看到李子桐的表情十分凝重。
我在楼道里打开手机,刷了会新闻,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大约二十分钟后,有人轻声敲门,是李子桐。
她的表情沉重而困惑,“你确定李天赐在房间里吗?”
“怎么了,他抵赖不承认?”
她摇摇头,“只要一开口,听声音我就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可问题是……无论我说什么,屋里都没有丝毫回应。”
我也困惑起来,陪她重返室内。果然,无论如何呼喊,卧室里都安安静静的。
绕到东侧的窗户,踩上椅子一看,我顿时傻了眼。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散落的纸盒。刚才还在的男人,无论他是杨春晖还是李天赐,此刻都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感觉像坠入冰窖中一样。我伸手拉扯铁栅栏,栅栏纹丝不动,找不到被破坏过的迹象。望向屋里,门仍好端端地锁着。
李子桐也找到了窗前。她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李天赐自杀了。我摇摇头,把情况一说,她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都不死心。先报了警,随后两人合力,把堵在卧室门口的家具重新搬开,进屋寻找。床底,书桌下,储物柜里都找了,地面墙角也摸了一遍。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算是一只蚂蚁也藏不住的。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是幽灵?
第43章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我又一次坐进了派出所审讯室里。不过这次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以往都是一问一答,根据警方的要求交代情况。这次由我自己从头到尾说个不停,按时间顺序把案情整理清楚,从如何发现案件真相说起,到李天赐离奇从密室中消失结束。
案件的负责人是一位鬓角见白的老警官。他双手抱在胸前,用一种观察墙上的画框是否挂歪的目光,谨慎地审视着我。另有一个年轻警官在一旁敲键盘做记录,最初也差不多严肃,但听到后面嘴角渐渐上扬。
说着说着,我也渐渐觉得自己诉说的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若没亲身经历过,恐怕谁不会信。第三者听完,说不定觉得像是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臆想。
全部交代完后,老警官尚在沉默思索。年轻警官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后方探出头,“你说的这个伪装成记者的凶手,李子桐小姐到现场后看到了吗?”
“没有。”
“那是不是说,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他了啊?”
他嘴角的笑容多少有点嘲弄的意味。我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回答,“没错。”
“我说,你怕不是个推理迷,平时柯南道尔啊阿加莎啊之类没少看吧……”
老警官扭头扫了他一眼。年轻警官连忙住嘴,缩头,端正坐姿,把手摆在键盘上随时准备继续记录。
“情况我们大致明白了,感谢你专门来提供线索。”老警官在椅上倾身向前,五指贴合,总结式地说道,“但必须提醒你,案件侦破工作是很危险的,不是儿戏。尤其是这里面还牵涉到人命,稍有什么闪失,你的小命也得交代进去。都是成年人,利害关系不会不懂吧?”
我连连点头。
“今后有什么新线索,第一时间打电话报警,别想着自己查。还有,你破坏现场物证的事,回头我们还要派人去看看。虽然取证工作结束了,但有新线索我们说不定还要回现场调查的,你倒好……这段时间手机一直保持开机,可能随时要叫你回来配合调查的
,听明白了吗?”
我连声答应。两人也再未多说什么,把我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