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38节
李子桐说会等我出来的,但出了门谁也没看到。正疑惑间,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说改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叫“缪斯”的酒吧见面。
下午三点的酒吧简直是“寒酸”一词的完美缩影。没开灯,吧台边放着拖把和水桶,调酒师一边用破冰锥琢冰块一边打着哈欠。失去了舞台装置般的灯光映照,版画、吉他、摩托车等装饰品都显得黯然失色、呆头呆脑。整间酒吧只有最里面卡座的一单生意,李子桐一个人坐在自然光线透不进的幽暗深处。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露出歉意的表情。
“本想等你出来的。但在派出所的接待大厅坐久了,觉得心脏作痛,浑身发冷,想喝点什么暖一暖。”
其实不用解释,光看桌面就明白她的心情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鸡尾酒,色彩各异,容器也变化万千。古典杯、马丁尼杯、高球杯、笛型杯、飓风杯、雪利杯……大概是真心打算大醉一场吧,哪怕喝到肝脏纤维化。
“我猜整家酒吧的杯子都在这里了,”她开玩笑似地说,“你来迟了,真想让你看看点单时调酒师的表情,我说‘酒单上的鸡尾酒每样都来两杯’。”
“下午这个点喝太多不好吧。”我劝解道。
她端起一杯像是“薄荷茱莉普”的酒浅啜起来,“没什么不好的,我只在这个点来酒吧。若是去吵吵嚷嚷的晚场,肯定会被一群人围着拍照、要签名。打扮得再隐蔽也没用,像现在这样穿也会被人认出来。”
眼前她的打扮确实普通得很,穿一件v领t恤,外罩一件白色卫衣,下身是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起,墨镜没戴,戴一副普通近视眼镜。气质上甚至有点接近高中生。
“不来一杯?”她的手指沿桌边滑过,“品种随你挑。”
我摇手婉拒了,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想再有酒精进场添乱了。
“问你个问题,请一定要毫不遮掩地告诉我实话。”我诚恳地问,“最近我有没有表现过不对劲的样子?比方说,记忆有偏差,说话时提到了本不在场的人什么的。”
“怎么会呢?”李子桐笑了起来,但笑得很浅,更像是安慰人的那种笑法,“怎么突然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了,我敢打包票你正常得很。”
“我本以为自己破解了案情真相……可说不定那只是一个长得像的人而已。而且说到底,一切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法律上站得住脚的证据。”
“可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与案件无关的记者,就算你报警也不会有什么事,为什么要逃呢?”
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可话说回来,他那算逃吗?在我看来更像是从密室里凭空消失了……太奇怪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我甚至开始怀疑整件事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不会的。”李子桐茫然盯着马丁尼杯想了一会,“会不会是房间有逃生通道之类的机关?他在那里独自住过不少年。如果真如你所说,他身上一直背负着血案,暗地里肯定惶惶不安,害怕真相暴露被捕。提前布下机关做退路也很正常。”
我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的逃生通道肯定尺寸不小,很难隐藏。而且数月来,先是在那儿发现了风化的遗骨,又发生了李开毅的命案,调查人员肯定早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若有那样的秘密通道肯定藏不住的。”
“可如果他隐藏逃生通道的手法十分巧妙呢?就像利用录像带隔窗杀人的手法那样,明明证物就一直摆在眼前,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人发现。”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有什么鬼斧神工,石破天惊的手法,可以把人隔着墙弄出去。于是越发怀疑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可是我……”
“嘘,别说了。”她把食指摆在嘴前,“也别想那么多了,你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休息过,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换谁都要身心俱疲的。放空大脑,好好休息休息,说不定明天一早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好吧。”我叹了口气,端起一杯看起来像玛格丽特的通红玩意一饮而尽,但一点酸味都品不出来。
“不想喝就别碰那玩意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从昏暗的酒吧里走出来,初夏的阳光明亮刺眼。天空干净得仿佛人工制造的钻石,不含一丝杂质。
虽说喝了不少,李子桐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醉意,说话明了,词尾简洁,下楼梯时脚步准确。只是情绪上有点兴奋过头了。
她拉着我在小城里东转西转,把小学的上学路重新走了一遍。指着学校门口还在营业的杂货铺惊叹不已,买了话梅干、跳跳糖、麦丽素、猫耳朵等儿时不太买得起,长大后看着就没食欲的零食。她还想进学校看看,但理所当然地被门卫拦下来了。
觉得不尽兴的她又再次出来,硬拉我去她读过的初中看看。路上要经过一片完全改造过的商业区,她坚持不用手机导航,凭借记忆往小巷子里钻。于是很快迷了路,可即使这样她也兴致不减,像只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毫无预兆的,她停止欢声笑语,声音平静下来,“怎么走到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巷口,但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哪儿。小时候被郑坤二人组胁迫着,在这里观察过好几次音像店的动静。
“回去吧,坐原来那条巴士线路怎么样?”我知道她不愿继续向前走了。
小时候常搭乘的巴士竟然仍没有改线。
不知道是小城的人口变少了,还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买车了。巴士盛况不再,就没几个乘车的。除了我和李子桐,都是些须发皆白的老年人。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坐前后排。
“不可思议,楼修了那么多,巴士却没改线……”李子桐依旧说个不停,眼睛却望向窗外,瞳孔里映照着哪里都差不多的空虚街景。
“我说,你有事瞒着我吧?”我打断她的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开口的那种。”
她重新望向我,“到底暴露了吗。”
“给我一个提示吧,哪方面的事情。”
“有关凶案的。”
“哦。”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你之前推理不出的部分,我好像想通了。”她主动揭示谜底,“杀人动机。”
“哪起案件的?”
“先说李开毅的案子吧。他恐怕是因为‘拂晓明星’王冠而被害的。”
“哎?”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他家吊丧吗?因为从警察那听说,他的孙子要动心脏方面的大手术,家里却拿不出足够的钱。多少有些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据我所知,李天赐一直有赌博的恶习,在外面欠了不少钱。在急需大额现金方面,两个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这一点恰好可以被他们利用起来。李天赐自幼父母双亡,再上一辈也几乎没人在世了,而我和他又没有血缘关系。血缘关系最近的就是那位二叔了。”
我醒悟过来,“他们事先就预料到了,‘拂晓明星’失窃后,警方肯定会第一时间找到老宅里准备好的尸体,靠dna鉴定身份,并一定会找李开毅配合。”
“没错,验dna的时候,只要李开毅成功作弊,提供假样本。李天赐的作案嫌疑就从根本上抹除了。”
“可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某位不知姓名的可怜人吧。”
我忍住喉头涌上的呕吐感,“如果两人是互惠互利的共生关系,李天赐为什么最后又翻脸动手了呢?”
“恐怕是因为分赃不均吧。对李天赐来说,李开毅手上握着自己的致命把柄。为了互相牵制博弈,他肯定不敢把‘拂晓明星’也交付给二叔,只能选择自行变卖。可‘拂晓明星’的公开价格是2.58亿元,实际成本价恐怕一亿都不到。若在黑市上出手,价格还要大打折扣。李开毅这人贪得无厌,肯定会觉得分到手太少了,最终拿出把柄威胁李天赐说要报警。如此一来,除掉知情者就成了李天赐的唯一选择。”
我沉默不语。对李天赐来说,反正手上有那么多条人命了,再也无所顾忌了。选择在葬礼后下手,恐怕也是为了嫁祸李子桐,彻底转移嫌疑。
“然后是我父亲,李学强的死。他曾经是个不错的人,可惜堕落得太快了,沉溺于酒精、赌博等廉价娱乐不可自拔。我母亲去世后,我因为忍受不了他的暴力行为离家出走了。在
那以后,恐怕只能由李天赐一个人承受他的暴力了。”
“他对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
“正常人不会。但他多少精神失常了,酒后曾向我扔过菜刀,砸入了我耳朵边的墙上。因此我才下定了出走的决心。李天赐可能也是感觉到了生命危险,才不得已先下手为强吧。杀了第一个人后,他的心理和人生轨迹完全变了。如果我没选择逃避,没有离家出走的话……”
“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李子桐摇了摇头,“话题变得沉重了呢,明明说好今晚要忘记这些事的。是谁先提起的?”
“好像是我。”
“随意违反规则可不行。”她重新拾起微笑,很难看出是真是假的微笑,“自己选一个惩罚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如果一定要选,还是大冒险吧。当下这种情况,若是说起真心话,谁也不能保证话题不会继续沉重下去,从而触发下一次惩罚游戏。简直成了无限递归。
“那好,大冒险,你陪我回趟高中吧。”
“可以啊,我们下一站就下车,再走一遍原来的上学路呗。”
“那算什么大冒险,你要陪我混进学校。”
第44章
高中当然也是有门卫的。
李子桐向两个结伴走出校门的学生搭话,商议一阵后,借来两件校服外套。
“他们不怕你不还?”
“我付过足额押金了,一介高中生想象不到的数目。就算归还不了,他们也不会觉得吃亏,就当做父母洗破洞了,弄丢了就好。”
“有必要这么努力吗?”总觉得她的情绪有点疯过头了。
“当然要啦,难得来一趟。”
已是薄暮时分,街市被红晕浸染,看起来像加了一层老式胶卷的滤镜。我们披上校服,混在回校晚自习的学生里骗过了门卫的眼睛。
久违的校园更老旧了,教学楼也显得寒酸,和上海的学校完全不能比。晚自习尚未正式开始,学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走廊上、操场上、食堂里,既像清晨又像黄昏的休息时间慢悠悠地流淌着。我们怀念地观察着他们,他们也观察着我们。走过路灯下,我们往往会被侧目注视,随传来压低声音的讨论。
“操场也好,教学楼也好,都比记忆里的要小很多啊。”李子桐感叹道,“是错觉吗?”
“因为我们长大了吧。”
“是吗?可我高一时的个子就和现在差不多哎。”
“所谓长大,不单是外在,内在影响更大。高中时,我觉得学校就是整个世界,成年后四处瞧了瞧,才发现这里只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小天地而已。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如此,对你这样混过好莱坞的大导演更是如此。”
“哎?为什么你会知道的。那段经历我轻易不会向别人提起。”
“一个多月前,我凑巧看了一期《艺术生涯》节目。”
“难怪呢,其实我根本不想参与访谈的,可经纪公司不同意。稿子也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非要我提及那段经历。还说这行谁都想整点国际范,对提高身价很有帮助。”
“我觉得挺好啊,故事很感人。你在异国他乡历经千难万阻,凭借对艺术的一腔热血坚持下来,直至影片大获成功。听完我深受感染,甚至想要学点艺术,比如找把吉他弹一弹。”
李子桐长叹一口气,“那是加工过,美化过的说法,事实根本没有那么励志。我在剧组里只是个小人物。开拍不久,就因为语言、身份、价值观等方面的冲突被迅速边缘化了。最后的成品可以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演职员表里有个挂名。那期节目里的故事,你最好一句也不要当真。我的人生远没有那么光鲜亮丽,实际上更像一潭脏兮兮的昏暗泥沼。”
“你这种大人物都这么说,普通人更要无地自容了。相比之下,十三年来我的生活十分无趣,简直像是嚼过的口香糖。”
“我不是在自谦,只是描述实际情况。”她停下脚步,“你恐怕想象不到吧,我曾企图自杀过。”
我困惑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说真话的眼神。
“通过很难说是合法的渠道,好不容易搞到了足量的安眠药。遗书也写好了,打算隔天辞职交接完工作就吃药。结果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
“我?”
“嗯,我梦见自己坐在候车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了,这里就是人生的终点站了。这时你出现了,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下。你让我抬头望一眼列车时刻表。你说列车时时刻刻都有,我们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醒来后,我把药瓶扔进了垃圾桶。因为明白,只要还活着,迟早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我感觉心跳骤然暂停,接着胸腔里像地鸣一样狂震不止。究竟怎么回事,我没听错吗?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实在难以置信。如果这是她的真实想法,那十三年来……
“呐,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她坦然与我对视。天空已有星星闪出,她的身影镀有一层昏黄的光晕。
“高中毕业后,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了呢?”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才对。一直想问而没有问出口,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了呢?但她神色凝重,事情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样啊。”她像抖落沉重思绪一般地摇摇头,“我写的那么多信你都没收到吧?一封比一封长的信,全叠起来说不定有马赛尔普鲁斯特的作品集那么厚吧。当然,内容挺无聊的,尽是些日常琐事,无病呻吟地感叹着风花雪月。你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回信了,而我依旧一封封地邮寄出去。当时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因为我没有如约去上海读大学。”
“可为什么……”我听见校园里的风摇颤着树叶,窸窸窣窣,仿佛兴奋、惊诧的观众正窃窃私语。难道是邮寄地址出了问题?可李家老宅的地址至今没变。何况我也从未收到过退信。
“是那个人从中作梗了吧,把两边的信件全阻断了。他在我面前从未做过坏事,藏得很好,以至于我始终没有看透他的本性。”
我回想起大学时多次联系李子桐受阻,好像都与李天赐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顿时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