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亏他还以为祈冉冉是因为瞧不上他们天师府,所以才会在成婚后依旧坚执留宿于公主府。
  祈冉冉却没接这句话,羽睫掩映下的清亮眸子极快黯淡了一瞬。
  离开?
  她自然是想过的。
  不仅她自己要离开,同样备受盯防的姨母与表妹也得一并获得自由。
  为此她甚至在十五岁那年悉心毕力地做过尝试——伪造册表,预备现银,规划路线,再寻隙以重金利诱看守。
  她倒是顺利出了城,甚至跑出去了几百里,可惜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是天师府的宗老抓她回来的。
  面容肃穆的老者不苟言笑,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同样漫溢冰冷呵责,
  “身为一国公主却不达大体,肆意孤身游荡在外,若是悄寂殁了,好歹还能落个干净;然若被有心之人裹胁挟制,继而危害社稷黎民,公主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仅此一次,老朽亲自送公主回宫,还望公主今后好自为之。”
  ……
  那一次的事后追究牵连极广,姨母因‘煽诱唆弄’入了水牢,她与表妹则被郑皇后宫里的嬷嬷分别关进暗室,在压抑到令人发疯的死寂里日夜不停地诵读忏悔书。
  彼时的她其实偷偷给喻长风传过求救信。
  可惜喻长风并没有来救她。
  ……
  “哎,看着点脚下。”
  半晌之后,祈冉冉才笑盈盈地扯开话头,
  “还有多久能到?你灯笼里的烛火是不是快烧完了?”
  恕己低头一瞧,‘哎呦’一声,瞬间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从袖袋里取出只新的蜡烛替换进去。
  ……
  二人又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林木掩映下的别致竹舍终于朦朦胧胧显出轮廓。
  恕己不方便送她进去,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下脚步,将灯笼交给祈冉冉,自己先行离开。
  祈冉冉颔首向他道谢,倚着微弱的火光继续走了约摸半刻,最终抵达一处翠竹环绕的清静腹地。
  依照恕己的描述,天师大人在外殿给她准备的客房是一间‘光照没那么充足’的风雅竹舍,可祈冉冉当下推门进去,却发现这竹舍的布局相当别致。
  房间坐北朝南不说,外围种植的还都是些节高穗小的青翠桂竹,这种竹子能阻烈日,却不会过分遮挡阳光,莫说是如今早已受过磋磨的韶阳公主,便是当年难缠挑剔的祈冉冉都寻不出半点毛病。
  推开竹舍大门,里间果然也如恕己所讲的那般,铺排布设讲究独妙,器具衣衫一应俱全,除去寻常男弟子惯会使用的箱笼什物,靠近小窗的位置甚至还贴心摆放了一张又宽又大的黄花梨妆台。
  祈冉冉粗略拨弄过镜匣里几盒未开封的胭脂口脂,这下是真出乎意料地满意了。
  她没骨头似的瘫进屏风之后的竹摇椅上,一手点燃桌角的信灵香,一手推开小窗,双眼似阖非阖,倚着这片清旷安宁的美好月色,又慢又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她从重生始起,心肺处便始终不大舒服。
  今日晨起时就略有不适,只是约摸天师府钟灵毓秀,她身处此等福泽宝地,倒也尚且能够忍耐;及至晌午下山去见褚承言,肺腑里针扎似的密集痛感便再没停过;更遑论晚间她还丝毫未歇,逞强骑了一个多时辰的快马。
  若不是因为被重生前的几十场鞭刑变相提高了忍耐力,只怕尚未抵达这外殿竹舍,她整个人就要被那股不断泛起的灼沸绞痛逼得原地安息了。
  此时此刻,紧按住心口再次吐纳,凉润气息徐徐入肺,祁冉冉眉目舒展,这才终于感觉好受了些。
  她草草散了头发,又取来备好的热水梳洗一番。
  最后灭烛,上榻,一面思量着明日应当如何哄好错位翻脸的天师大人,一面将自己裹进一片翕然安适的信灵香里,沉沉陷入酣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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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咯血
  她以为自己能酣眠一整宿,不想睡到后半夜,竟是被肺腑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激得清醒过来。
  博山炉里的信灵香还在袅袅冒着白气,此刻却也仿佛失去了平定的效用。
  祈冉冉按着心口剧烈急咳,期间喉头腥甜漫涌,一缕血丝自指缝溢出,悄然落在浅藕的襦裙上。
  咳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过气来,踉跄着扑至桌边饮了半盏凉茶,祈冉冉掀掀眼睛,发现蒙着丝绵纸的小窗浅浅泛起光亮,天边已然熹微。
  她想了想,索性就此起了床,将头发草草一束,牵来马匹便下了鹤鸣山。
  再回来时已经是巳时三刻,天师府的一众弟子彼时堪堪上完早课,恕己一炷香前提着食盒给她送早膳,站在竹舍外叩了大半晌的门却没得到回应,整个人慌得要跳起来。
  “遭了,公主不会是半夜里被她们皇家的人偷偷掳走了吧?”
  他还是个孩子心性,遇到自觉解决不了的大事时,本能就会去找奉一求助。但求助之后,他自己又安生不下来,慌里慌张地东问西跑,以致于到了最后,每每都能惊动大半个天师府的人。
  祈冉冉过山门殿时恰巧听见了这句话,她望着殿门前乌泱泱的一群弟子,心头久违感到些真切的温暖。
  “恕己!”抬高声音喊了一句,下一刻,恕己便拨开人群,顶着一脸紧张的关切快步向她跑过来。
  奉一紧随其后,面上神情却不似恕己那般热络,“公主。”
  他拱手向她行礼,看似恭顺的言语里隐隐藏着些不轻不重的怨怪指斥,“公主下次若再临时起意要下山,烦请留个字条,省得被恕己这么小题大做地一闹哄,将整个天师府都折腾得鸡飞狗……”
  话未说完,他手里突然被祈冉冉塞进个小小的油纸包。
  “哝,给你,咸口的巧酥。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对吧?”
  祈冉冉毫不在意他暗戳戳的坏态度,自顾自将系在马背上的油纸包取下来,再一一分给在场众人,“正阳大街上只这一家的巧酥最为正宗,我到达早市集时正巧赶上了收摊前的最后一锅,遂把所有的口味都买回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最大的一个油纸包递给恕己,在平等施惠的同时也不忘无伤大雅的‘厚此薄彼’,
  “给,你有四个,内馅分别是白糖,红糖,五仁和豆沙。快尝尝,里头的糖馅说不定还没凝固呢。”
  恕己昨日才在闲聊时顺嘴提过一句山下集市里的巧酥,不曾想一觉醒来,今日竟还就亲口吃到了。
  他顿时愈发感动,泪眼汪汪地接过油纸包,又泪眼汪汪地看向祈冉冉,若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八成都要扑上去抱一抱她,“公主!你人真好!”
  周遭一众‘受惠’的天师府弟子显然同他是一样的想法。本来嘛,昨日夜里他们才堪堪被这位心思黠慧的韶阳公主以巧局伸了屈又雪了耻,大出一口恶气的同时,心下也都多多少少有些顾忌;
  结果当下再一看,发现公主殿下只是面对‘外人’时才会设局打网,手腕强硬,对待他们这些‘自己人’则亲和又友善。
  只瞧瞧今日,人家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还不辞辛劳地下山给他们买小点心吃。
  旁的东西他们或许还不稀罕,可处在规矩甚严的天师府,诸如此类的小点心简直就是似神仙雨露一般可遇不可求的抢手存在!
  是以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十七八个油纸包便已经被井然有序地分发一空,奉一原本还站在里侧,此时却也被众人挤到了外圈。
  他眼皮一抽,心里腹诽着这群臭小子当真是没出息,鼻头却不自觉地浅浅抽动,被手中巧酥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
  窥窥四周,发现无人在侧,奉一干脆退到树下,难得心虚地抬起袖子挡住脸,捧着巧酥就往嘴边送。
  一口咬下去,油润的面团口感登时盈满齿颊,奉一喟叹似的咂了咂嘴,刚要继续咬下第二口——
  “奉一。”
  下一瞬,清清冷冷的嗓音蓦地自后响起,奉一猝然一噎,抻着脖子艰难吞咽了两口,又急匆匆敛袖回过身去,
  “公子。”
  他这厢一出声,前方的一众弟子也回首望过来,瞧见喻长风时皆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背袖垂首,不约而同地将小点心藏了个严实。
  一片如履如临的静默里,只有恕己不怕死地抬起手,眉开眼笑地向喻长风汇报,
  “公子您瞧,公主特地下山给我们买了零嘴吃!”
  喻长风还当真又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在恕己举起的掌心里停留一瞬,接着又移至空荡荡的马背上。
  哦,确实是特地下山给他们都买了零嘴。
  只是没他的。
  几近无声的轻笑顿时裹着泠泠的气息漫溢出来,喻长风扯扯唇角,半晌之后,突然不冷不热地开口道:
  “无故聚众喧闹,恕己,明日起再加一节早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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