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恕己当即就像承受不住似的脚下一软,捂着心口后退开来。与此同时,天师大人继续向前,直至与祈冉冉面对面地两相而立。
  他这架势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然靠近过来了,却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祈冉冉不明所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懵然望向他。
  这人本就比她高出不少,此刻又是背光站着,优越的眉骨下方是极黑的眼,垂眸看她时便好似积聚古木矗入万壑群山,显得深邃又凝寂。
  周围的弟子们已经极有眼色的全全走远了,独留一个祈冉冉仰着脖子与他阒然对视。少顷,后者明显也坚持不住,由天师大人莫名阴恻恻的神情大胆做出推断,而后又嘟嘟囔囔地解释了一句,
  “做什么又生气?你又不爱吃巧酥。”
  她半张开嘴,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想逗他开心,酒窝浅浅一陷,指尖指向自己的小虎牙,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买过,每次你都嫌弃这东西粘牙。”
  韶阳公主约摸是一路疾驰回来的,如云发丝间还带着些清晨山林间湿漉漉的水气,凉生生的指腹也犹尚浅浅透着粉。
  喻长风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她同样泛粉的湿.润舌.尖上,思绪微一愣怔,旋即又瞬间回神。
  他顿时觉得自己怕是中了邪,眼眸极快落下,冷肃面色不变,声音较之方才却稍显沙哑,
  “裙角上,粘了什么?”
  祈冉冉循着他的目光依样垂眸,这才发现晨起时呕出的那口血在下山时尚未干涸,又因她走得是小路,故而沾带了不少草屑。
  此时此刻,七七八八的灌枝杂草黑黢黢地糊在藕色的布料上,虽有效遮掩了血迹,却也真真显得她偃蹇又狼狈。
  “大抵是纵马时沾了些小径野草。”她大喇喇地将裙摆往身后踢了踢,“无妨,我回去换一件就好了。”
  喻长风却从自己身上解下云鹤袍,兜头一披,囫囵将她脏污的袄裙全全盖了住,“宗正寺的人来道歉了,如今正在偏殿。”
  言下之意是她若想接着出气,也不需绕路回房换什么衣衫,当下便可直接过去。
  祈冉冉‘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了不想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听懂,“那你快过去吧,我也正好回房补个觉,今日起得早又骑了马,眼下有点乏了。”
  说完这话她便提步欲走,临行前却又停住脚步,圆润润的眼睛耷拉下来,嘴角委屈一撇,期期艾艾地小声问他,
  “喻长风,我真的不能搬回……”
  话音至此蓦地一顿,许是想起了天师大人那极有原则的倔驴性子,她抿抿唇,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完,
  “算了,我回去了。”
  言罢潇洒转身,这次倒是离开得优游自如。
  ***
  只是她那厢虽走得果断,被独自留下来的天师大人却是停驻原地站了许久。
  他知道祈冉冉适才想问什么,同时也正因为知道,此刻才会莫名觉得烦躁。
  虽然若深究起来,约摸连他自己都无法立即梳理清楚,这份‘烦躁’究竟是更多来源于祈冉冉的‘言而未尽’,亦或他自己的‘利弊权衡’。
  思绪间恕己战战兢兢地去而复返,小小声地提醒他道:“公子,宗正寺的人还在偏殿里候着呢,您说晨间露重,特意在殿里燃了火炉子,又不许师弟给他们上茶水,郑大人当下口唇干渴发白,已然快要坐不住了。”
  喻长风收回视线,“炉子都燃尽了?”
  恕己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搁在最外的火炉子被那位总和咱们过不去的程少卿一脚踢翻了,里头的炭火撒了一半,只这些没燃尽。需要再补一炉吗?”
  喻长风沉沉‘嗯’了一声,“不用了。”
  说罢提袍回返,却在与恕己擦身而过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
  “方才公主带给你的巧酥。”
  他语气淡淡,
  “拿来。”
  “……”
  恕己登时低下头去做了个哭脸,继而抬起头来,一脸忧伤地将油纸包交了出去。
  四方的油纸小包包裹严实,其上系着的麻绳都未解开,显而易见的,对于这得来不易的小点心,恕己还没舍得拆开吃。
  而夺食之后依然一脸坦然的天师大人却是干脆利落解了系绳,二指拈起一颗巧酥,径直送入口中。
  瞬间爆开的甜腻软糯很快漫溢于口齿之间,只吃完了第一个,天师大人过分好看的眉眼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果然,不管是第几次吃,他都始终觉得这东西有够粘牙。
  他在心里对巧酥下了一个十足偏颇的恶意评价,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起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吃尽了所有巧酥,天师大人才将空荡荡的油纸小包连同系绳一并塞回到恕己手里,“走吧,回去。”
  恕己哀凄凄地应了声‘是’,耷眉拉眼地跟上喻长风。
  然没走出几步,他却又忽地听见自家公子沉声吩咐他道:
  “罢了,你现在回内殿里整理一下那间房,看看公主还缺什么,给她尽数补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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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搬回
  另一边,祈冉冉回房用过早膳,又裹起毯子试图小憩片刻,结果没睡着不说,心肺的位置反而更疼了。
  神色恹恹地用过午膳晚膳,又收下恕己从内殿大包小包搬过来的东西,她稍作整理之后,夜色转瞬便至。
  重新将信灵香燃到最足,一开始她倒是轻而易举就入了眠,只是及至半夜,疼痛再次袭来,祈冉冉皱紧眉头,挣扎间也不知怎的就拽到了搁在榻头的那件喻长风的云鹤袍,迷迷糊糊间将袍子扯过来囫囵一裹,她无意识地埋头嗅嗅,半晌,竟还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她在这难得安宁的酣眠中坠入了一场更为安宁的梦境,梦里同样是一片深幽雅静的隐世竹林,俞瑶扣上遮面帷帽,临出门前叮嘱她乖乖看家,梦中那个年幼的小祈冉冉满口应下,结果转头就与俞瑶几近前后脚地溜出了家门。
  小祈冉冉如往常那般在静谧的林间放肆疯跑,只是这次跑着跑着,她却冷不防在树下撞见个人。
  是个受了伤的陌生少年,体态修长,五官昳丽,眉眼生得无比优越,给人的感觉却相当锋利冰冷。
  小祈冉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脚下不过只踩住了一小截枯枝,自觉弄出的动静还没喘气声大,那阖眼休憩的少年就已经像一只被响雷震醒的狼崽子,凶猛地露出尖锐獠牙,厉声呵斥她‘滚开’。
  即便半边身子都染着血,他散发出的威压也依旧强势得令人胆颤。
  小祈冉冉似是被他吓到了,脚下霍地停顿,面色一白,哆哆嗦嗦就往树干后跑。
  紧接着,一连串的小石子便如绵绵春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到了他身上。
  少年:“……”
  确定了这连石头都躲不开的虚弱狼崽子纯粹就是在虚张声势,小祈冉冉遂又从树后跑出来,围着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最后扯着他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地将人捡了回去。
  她将少年安置在了距离自家不过数里的小屋子里,每日趁着俞瑶外出,偷偷溜过去给他上药送饭。
  那少年看似冷若冰霜,对待万事万物都淡漠置之,然相处久了,却也会因为她的难缠性子显出几分生动的‘活人气’,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朗脸庞,不甚熟练地与她辩争吵架。
  他坐在棋盘前,瘦而修长的净白二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黑棋,过分标志的眉眼轻微蹙起,较真儿又不悦地喊她……
  喊她……
  “祈冉冉。”
  卧榻上的祈冉冉翻了个身,拽起云鹤袍蒙住脑袋。
  “祈冉冉,开门。”
  沉沉低语再次传来,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清晰听出其中的催促意味。
  祈冉冉不悦轻‘啧’,权当做没听到,佯装自己还在熟睡。
  “听见你翻身的动静了,祈冉冉,别装,起来开门。”
  “……”
  祈冉冉烦躁睁开双眼,耷拉着一张脸披上外衫,忿忿穿鞋下了榻。
  从卧榻走至外间的这几步距离里她还莫名有些气恼,公主府内云谲波诡,她处在旋涡的正中心,鲜少能全然放松地睡个安生觉,如今好不容易住进天师府这么个强大安全的庇护之所,天师大人却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错了,竟在第二日就‘屈尊降贵’地亲自赶过来叫她起床。
  她一面腹诽着喻长风这厮真是越长大越难缠,住在他的地盘上,她连稍稍晏起犯个小懒都不被允许;
  一面理理神情,端着一张自然又灿烂的笑脸打开房门。
  “天师大人早……”
  竹门开启的一瞬间就被热烈日光迎头浇了个透彻,祈冉冉毫无防备,双眼骤然一酸,‘啊’得一声向后退去。
  下一刻,头顶上方蓦地遮过来个高大的挺拔身影,喻长风站到她眼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为她挡住了正挂当空的刺目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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