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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而后,她便上了二楼的雅间, 翻看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账册,盈利竟是颇为可观。正凝神细看,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小姐, ”伙计的声音透着点迟疑,“武兴侯府的赵小姐在外求见。”
  赵如萱?
  孟令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万万没想到,回京后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会她。
  “请她进来。”
  不多时, 门从外头推开, 赵如萱走了进来。
  孟令窈眼中掠过些许讶异。她记忆里,赵如萱一向张扬得像团火焰似的, 不管不顾地四处烧, 现在这团火却不知被哪盆水浇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点火苗,眉眼间那股飞扬的神采几乎消失殆尽。
  “孟令窈,你终于回来了。”她声音低低的, 带出一股子茫然。
  孟令窈在心中略一推算, 若她记得不错,赵如萱与三皇子的婚期应是很近了。她明显爱极了三皇子,如今怎的露出这般憔悴模样?
  孟令窈放下笔,直言不讳, “赵小姐不是将要成亲了么?怎是这副形容?”
  赵如萱蔫蔫地抬眼看她,“如今这般光景,你觉得……三皇子还愿意娶我吗?”
  孟令窈毫不客气,“他眼下最着急的,应是如何与你撇清干系。”
  赵如萱闻言,险些被气得哭出来,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咬牙切齿道:“你最是擅长玩弄人心……就没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仍旧与他成亲吗?”
  孟令窈神情难掩诧异。
  “都这般田地了,”她微微挑眉,“你还要嫁他?”
  “为何不嫁?”赵如萱反问,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低落下去,“他想甩开我,我偏不如他的意!他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能让他痛快!”
  孟令窈原以为她是执着于情爱而犯傻,此刻听她所言,倒有几分刮目相看。
  她略一思忖,道:“三皇子此人,最重声名,尤其爱惜他那‘温文仁厚、重情重义’的名声。你若能利用这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如萱茫然地望着她,眼中混乱清晰可见。
  孟令窈扶额,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虽有此心,却未必能成此事。
  她想了想,难得耐心地引导,“你不愿意解除婚约,还有一个人,定然也不愿意看到此事。”
  “谁?”
  “二皇子。”
  赵如萱拧紧了眉头,“他?他自身都难保了,而且我与他又素无往来,他如何肯施以援手?”
  她没说出口的是,以前她和三皇子站在一边,可没少挤兑二皇子。
  “……”
  孟令窈沉默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何不去找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
  赵如萱口中念念有词,没再反驳孟令窈,眼中光芒微闪,若有所思。
  她走后,菘蓝为小姐又添了半盏热茶,不解道:“小姐,赵小姐她往日里没少给您找麻烦,为何还要替她出谋划策?”
  “我可不是给她帮忙,”孟令窈慢悠悠饮下茶水,道:“你去把苍靛找来,我有事吩咐他。”
  崔氏后院,赵如萱犹豫再三,还是踏入了那座弥漫着药香的院落。
  她扑倒在舅舅的病榻前,积压的恐惧、委屈、不甘尽数宣泄而出。她语无伦次,将偷听的冰冷算计、三皇子虚伪的温存,连同孟令窈那句——“何不去找你的舅舅”,一股脑倒了出来。
  崔廷安静地听着。
  他半倚在榻上,多年的沉疴早已耗空了他,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惨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宽大的锦袍里。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湛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赵如萱压抑的抽噎和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痴儿……”他声音沙哑,“到了如今这地步,竟还想着嫁给他?”
  赵如萱泪如雨下,“舅舅,我不甘心!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甩开我!他休想!”
  “不甘心……”崔廷低低重复着这三个字,苍白的唇边浮现一线极淡的笑意,“好……不甘心……也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寒光。他看的,远比一个侄女的婚事深远得多。
  崔家这棵大树,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连根基都快被人掘断。皇帝震怒,清算在即。他自知油尽灯枯,时日无多,必须在这最后时刻,为家族保留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就在这桩即将破碎的婚约上!
  皇帝可以严惩崔氏族人,可以削弱崔家势力,但绝不会允许自己亲生儿子的姻亲家族彻底败落。只要婚约仍在,赵如萱仍是三皇子妃,崔家就还有喘息之机,就还有将来东山再起的微弱可能。
  “更衣。”他吩咐道:“备车,递牌子……我要进宫,面圣。”
  仆役动了动嘴唇,瞥了眼老爷的面色,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应了声“是”。
  殿中炭火温暖如春,皇帝看着崔廷,他被内侍搀扶进来,连站都站立不稳,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这是他曾最倚重的伴读,最赏识的能臣,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命运无常,连帝王亦生唏嘘。
  “臣……崔廷,叩见陛下。”崔廷俯身,欲行大礼。
  “免了。”皇帝抬手,语气缓和,“你病体未愈,不必多礼。赐座。何事如此急切,要亲自入宫?”
  崔廷谢恩,艰难地坐在绣墩上,喘息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臣…惭愧。族中出此不肖子弟,贪赃枉法,败坏门风,臣……教导无方,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皇帝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他痛心疾首,“陛下如何惩处,皆是他们罪有应得,臣绝无半句怨言。崔家满门…感念陛下再造之恩。”
  皇帝不疾不徐道:“卿病痛缠身,久不问世事,朕亦知晓。如此种种,皆不干卿的事,无须自责。”
  崔廷面上哀戚之色更重,“臣感念陛下恩德,然臣之罪孽深重…尤不止于此……”
  他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哽咽,“臣之亲妹,自幼…恪守闺训,嫁入武兴侯府后,更是不敢懈怠,相夫教子,从未过问外事。臣那外甥女如萱,自襁褓便养在深闺,天真烂漫,于族中事务一概不知,与那起子罪人…全然是形同陌路……”
  “可如今因罪徒之事,坊间竟有人……”他缓了口气,神情屈辱,“竟有人诋毁我妹性情,言其表里不一,更有甚者……累及如萱……”
  “如萱与三殿下的婚约,乃陛下金口玉言所赐,是侯府之幸,亦光照我崔氏门楣。若因族人罪责而毁……她日后何以自处?臣命不久矣,斗胆请陛下念在如萱尚在懵懂之年……念在她与我崔氏罪人无涉……念在…陛下亲赐之恩典,垂怜一二……”
  殿内烛火摇曳,沉默如渊,只有他痛苦的喘息清晰可闻。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无声敲击。威严的目光沉沉落下,既审视着昔日旧臣,也权衡着无形的棋局。
  严惩崔家是必然,但彻底摧毁这个曾经的顶级门阀,连带着亲赐的姻缘也一并斩断,的确会留下刻薄寡恩的隐患。崔廷主动切割家族罪人,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哀求的对象又是无辜弱女……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崔卿之心,朕已知晓。赵氏女无辜,朕自有计较。你……先回去好生养着吧。”
  崔廷眼中那点黯淡的灰烬里,蓦地迸发出微弱星火,灼得皇帝都稍稍偏过了眼。他挣扎着叩谢皇恩,每一次动作都牵动沉疴,耗尽了力气,终被搀扶着,像一片枯叶飘出了巍峨的宫殿。
  风雪未歇,崔廷瞧见一顶华贵的宫轿已停在殿外,宫女撑起伞,护着一人下轿,是二皇子的生母,德妃。
  他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京中的雪下得愈发紧了,街巷间的闲言碎语也随之翻涌,如同这落雪的势头,初时细碎,渐成席卷。
  “三皇子温文尔雅,偏偏要娶这样的妻子,实在可怜……”
  “崔氏都烂透了,那赵小姐自小与外祖家走得近,又能有几分好?她也能当三皇子妃?”
  “就是!早该退婚了!这种人家的女儿也配?”
  此类议论甚嚣尘上,盘旋在茶楼酒肆的上空。
  这一日,雪稍霁,天色阴沉。城西一家不甚起眼的面馆里,挤满了避寒取暖的食客。店面不大,桌椅粗简,人声混杂,靠着几扇简陋屏风,倒也隔出了几分隐秘的雅座。最里侧,一副褪色的青竹屏风后,孟令窈端坐,裴序在她对面。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青白葱花缀于汤上。裴序取了干净巾帕,垂眸,细细擦拭一双竹筷,抬手递给对面人。却见她盯着屏风的缝隙,目光落在了外间的一片喧闹中。
  邻桌几个粗豪汉子几杯浊酒下肚,嗓门更高了几分——
  “……依老子看!三殿下就该狠狠心!立马退婚!沾上崔家这种烂泥坑,能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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