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走了那么远的路,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妈妈。
  “穆青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当忆安得知自己妈妈连年迈的双亲都没有接走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离开了。”
  张博遥脑海中回想起记忆中那个总是对所有人客客气气的女人,只是没想到年轻时遇人不淑,在离开瓦罐村的前几天已经被折磨得不复从前般光彩。
  “后来……”
  后来,姥姥把江忆安带回家,江穆青的哥哥不孝,娶了媳妇后在外打工几年都不回来看一次,甚至逢年过节连电话也不打,只剩两个上年纪的人在江家庄相依为命。
  从此,一个孩子两个老人彼此照顾,生火做饭,白天去菜园子里干活,过着自给自足,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她每天不必再担惊受怕,醒来是姥姥苍老慈爱的面庞,饭桌上是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在地里挥动锄头时,眼底不再起任何波澜。
  那时,她想既然已经退学,就这样吧,就这样生活下去,打算接受这样既平凡而又平静的人生。
  在十几岁的江忆安眼中,以为姥姥姥爷能够永远护住自己,天真地以为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可是一周之后,陈明来找她了。
  他是她的合法监护人,有足够的理由带她回去。
  “放开我,我不回去——”
  在她的求饶与哭喊中,陈明粗暴地拽着她的衣领,硬生生拉上了摩托车。
  然而,那天还没出村,江忆安从急速行驶的摩托上跳下来,胳膊和小腿上都磨破了皮,腰上受了很严重的伤,而姥姥为了操心她的事差点被陈明气进医院。
  陈明很早失去父母,所以对于老人总是很难有耐心,一口一句脏话,听得人血压升高,甚至在临走时推了两个老人一把,这才导致江忆安着急跳车想要回去看看。
  不过,那天陈明没有顺利把江忆安带回去,而是就近给她找了邻村的卫生院去治伤。
  住在姥姥家的最后几天,江忆安整天失神地望着天上的飞鸟,家里狭窄的四合院就像笼子一样困住了她。
  后来,她的伤好了之后,见人迟迟不回,陈明来江家庄大闹了一场,泼男的形象从此在左右街坊立住,有老人感叹穆青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家暴男。
  回家的前一晚,江忆安独自待在房间里,夜深人静之时,听着墙上钟表滴答滴答,毫无预兆般,她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内响起,顿时,白皙的脸上印了一个发红的手掌印。
  她扯了扯唇角,闭着眼睛靠在床上,由衷地笑了一声:“真好……”
  她讨厌自己那么小就开始懂事,懂得姥姥姥爷辛苦与陈明周旋,倒不如她承担所有。
  如果再由陈明这么闹下去,率先坚持不下去的一定是她。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瓦罐村土崖上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五年,足够把她所有的尖锐与傲气磨平。
  “这就是忆安第二次离家,一路走来,跟我第一次见她时,已经大不相同了,”张博遥顿了顿,继续说,“忆安第三次离家出走是在三年前……”
  她轻叹一声:“想必,老天也是要把她留在这里吧。”
  “时运不济啊。”
  ……
  江忆安十五岁那年,在陈明的眼皮子底下摸清了去往县城里的公交,再由公交转长途汽车,离开这里。
  出去之后,她可以去饭店刷盘子,在小饭馆当服务生,进酒店打扫卫生……什么都行。
  天大地大去哪都好,只要不待在庆阳。
  而促使她再次离开的原因是,那年她在姥姥家看到垃圾桶里被撕烂的车票,捡起来坐在凳子上拼了好久,终于把车票粘好,上面的字迹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一边写着庆阳,另一头是她不认识的城市。
  这些年,陈明的独断专行,褚贵枝的冷眼相看,陈俊杰的嚣张跋扈,已经让她忍无可忍。
  半夜,她从抽屉里拿了钱,胡乱塞进口袋,再次踏上离开家的旅程。
  她按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从瓦罐村徒步走到县里固定的站点,凌晨五点乘公交去国道,然后再由国道坐车去市里,最终乘长途汽车离开庆阳市。
  这是一条很迂回的路线,但也是目前最省钱和最保险的路线,多一条路就会多一次机会。
  早上第一缕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江忆安苍白的脸上,带走了一晚奔波的疲惫,坐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听到司机大喊着终点站到了,让大家下车。
  她双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见车门打开,背上书包,站起来跟在所有人后面下车。
  这是她第一次来庆阳汽车站,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
  车站人来人往,头顶的牌子上写着每辆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她握紧书包带子准备前往下一个乘车点。
  “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肉的素的都有……”
  超市门前小蒸笼里散发出的香味涌入鼻腔,江忆安穿过一道道白茫茫的热气,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
  往前走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不知不觉间停了脚步,循着诱人的味道,她转头看了看小蒸笼里又白又软的包子,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老板拿着一个新塑料袋笑嘻嘻地看着她:“小姑娘,要肉的还是素的,有茴香肉的,韭菜鸡蛋的,胡萝卜素的……”
  江忆安盯着门前大字看了好一会,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钱,最终对着女人摇摇头,转而问:“有一块钱的矿泉水吗?”
  *
  这是江忆安第一次在车站体验挨饿受冻,等了半个小时,她已经有些撑不住,唇色发白,精神恍惚地抱着书包坐在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不多,后面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吸引了她。
  “小哥,去顺宁吗,还差两个人就发车了,面包车比客车舒服,速度还快,这是我们的名片,长期在庆阳和顺宁之间来回,价格公道,不需要身份证。”
  一开始,等车的小哥没理那个人,烦躁地说了一声:“不坐。”
  那个人不死心地开始介绍:“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司机,安全有保障,只要三十就能去隔壁市,比公交还便宜十块。”
  “小哥,考虑一下……”
  江忆安有意无意听着,同时在心中盘算,如果可以省下这十块钱,那她能买十个包子,又香又软的白面外皮,咬在嘴里饱满多汁,各种馅料充斥着味蕾,以前在学校她最喜欢吃的是胡萝卜鸡蛋的……
  细数过去,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吃包子。
  只是这么想着,似乎已经闻到包子的香味,她咽了一下口水,可是感觉胃突然一抽,喉间一股酸水涌上来。
  她急忙拧开瓶盖,灌了一顿水才把恶心感压下去。
  走神间,坐在她后面的等车小哥不知道怎么同意了,紧接着,男人又坐过来开始劝她,甚至好心地递过来一瓶水。
  这时,她才看清那个人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黑色的口罩把他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很健谈,说话又圆滑。
  江忆安的胃又开始抽搐,她有些艰难地思考着,眼底的疑惑在男人熟练地跟她保证的时候彻底消失,鬼使神差的,她站起来跟着男人走出了候车厅。
  男人对她和小哥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们这生意做了好多年了,车停在车站外面,不远,我带你们去。”
  江忆安后面完全忘了该如何思考,她现在又累又饿,只想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顺宁。
  男人带着她和小哥七拐八拐,走进车站相连的一栋建筑里,里面由一条条内街组成,因为生意不好,两边全是废弃的店面。
  走了不久,江忆安开始有一些怀疑,但看着一旁小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便也放下心来。
  终于,在走过长长的内街之后,建筑尽头的门口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里面很暗。
  不过江忆安视力好,车里坐着三四个人,但都很沉默,身前看不到书包之类的行李,也不玩手机,只是低着头像是等着什么。
  见到这边有动静,所有人齐齐抬头看过来。
  看着一双双眼睛,犹如当头棒喝,江忆安猛地清醒不少,总察觉到哪里不对。
  “忆安?”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不是饿得幻听了,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江忆安!”
  下一秒,耳边的声音突然放大,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陈万怡正捧着一杯可乐,穿着公主裙,好奇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她问。
  陈万怡吸了一口可乐,笑着说:“我爸妈去停车了,让我在这里等他们,我无聊就走过来看到你了……”
  女孩后面说了什么江忆安已经不在乎,明显感受到身边陡然变化的气氛,她略感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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