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他要给萧瑛一个活着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帮他。
帮可怜弟弟萧瑛这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皇帝,坐稳帝位。
“假如贤王殿下有心要坐这个位置呢?”温行周看着萧秣一笔一画将册封萧瑛为贤王的诏书亲自写好,轻声问他,“贤王当初毕竟只差一步。”
“那就给他。”萧秣头也不抬地写好最后一笔,盖上玉玺,“这个位置原本就该他坐。”
只不过萧瑛是被成祖皇帝亲口废掉的庶人,萧秣好歹是先帝亲口承认的皇帝和钰王殿下,两相比较,萧秣竟然成了更名正言顺的那个。
萧秣将诏书递给海安,直起身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陛下孤身去宗人府,已叫人看出陛下是装傻的事了,现在朝里风言风语,猜是陛下疫情高烧一次又把脑子烧好了,都在找臣要个说法。”温行周静静地看着他,“臣便来求问陛下,怎么处置?若是要公开了,臣也可卸掉摄政的差事。”
“恢复了正常,不代表马上就能做大启的皇帝,”萧秣仍然摇头,“你就和他们说朕是恢复了心智,但一切认知还停留在当年四岁的时候,万事都要从头学过。大启仍然由你摄政。明日早朝,我也会照这个说法。”
温行周并无异议,“臣遵旨。”
萧秣向堆着奏折的书桌扬了扬下巴,“老师,请吧。”
既是要和大臣们说由温行周继续摄政,便要把戏做个全套,折子上要留温行周的笔墨。
温行周明白他的意思,走到书桌前,却是将奏折拢起搬到旁边那张小几上,才向小凳上坐下去,拎起笔来。
然后又张开嘴,把奏折上的内容都给念了出来。
萧秣要把奏折给温行周批,并不代表他就对内容完全不管,事实上,这些奏折他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温行周口中的内容和奏折上写的内容的唯一区别,就是温行周省略了那些繁琐拗口的废话,把真正重要的事情有条有理地挑了出来。
萧秣有些意外,侧头看去,正与温行周望向他的目光撞上。
温行周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陛下怎么这样看臣?”
“这话该我问老师才是,”萧秣也不与他绕弯子,“这些折子老师批了便批了,怎么还多此一举?”
“陛下才是大启的皇帝,臣不过是越俎代庖,”温行周道,“陛下有做明君的德才,便不能荒废了国事。”
萧秣扯了扯嘴角,忍无可忍,“温行周,说人话。”
温行周持笔的手一顿,忽而笑了,这是萧秣第二次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是问他的白头发。
那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温行周后几日晨起梳头时,还是下意识将那几丝突兀的白发压在了黑发下。
这次语气和吐词更加不敬,还罕见地带上少年人的不耐烦,温行周却忍不住要笑。
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分明还有许多事压着等他做出选择,但他竟也能见缝插针地为萧秣的不耐而察觉乐趣。
见他笑,萧秣将手下的宣纸揉了个团丢他,温行周不躲不闪,便被砸了个正着。
温行周便不再用往常面对萧垣时恭敬到虚伪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扳倒了李党,就放臣走吗?”
“何来放不放你一说,”萧秣眼睛轻轻阖上,留着一条缝隙看他,“即便朕亲政,老师你也是大启的国师。”
“臣有一师弟周丛书,陛下也识得,他性纯人和,修行已在臣之上,可以接替臣做大启的国师。”
萧秣沉默片刻,“老师这是执意要走?”
“陛下,大启每一任新帝继位后,都会换一位新的国师。”温行周从容道,“这是旧例。”
这事萧瑛也同他说过。
萧秣问萧瑛对温行周和四方楼有什么了解,萧瑛说他与温行周几乎不相识,只对温彻有些印象。于是同他说了四方楼与大启的的历史,也包括温行周口中的这个“旧例”。
前朝末年,各州郡四处分散,豪强并起,各立为派,太祖皇帝一身神力,拉兵买马,一路攻克。一次受亲兵背叛,连吃几场败仗,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自己也被敌人追杀至山林,濒死之际遇到了下山换购物资的四方楼人温仕凤,为其所救。太祖皇帝伤愈后原只想留在四方楼做个洒扫混口饭吃,但温仕凤言观他有真龙之相,又替他算出几元大将的方位让他去寻。太祖皇帝依言再战,果然战无不克,最终夺取了帝位,改号为启。
为感谢温仕凤搭救指路之恩,特地立下承诺,大启每一任皇帝都要奉四方楼中一人为国师。一直以来隐于山林的四方楼因此才出现在武林众人的视野中。
温仕凤为人正气,自认是武林中人不该卷入朝堂,但太祖皇帝执意要如此,四方楼又的确因寂寂无名而缺少后继者,温仕凤便为四方楼后人立下几条规矩,一是只观测,不干涉;二是为不参与夺嫡之争,新帝既立,国师也要更换新人;三是前任国师离宫后不得继续在朝堂为官,也不得回四方楼。
大启自太祖皇帝后几百年,四方楼众人均遵照此规,佑大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还是萧秣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听说四方楼的规矩,按萧瑛所说,自温彻这任国师之前都是这样施行下来的,四方楼成为一方势力,国师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与丞相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没有人会想到,温彻会帮助当时还是皇子的萧垣搅起他们的斗争,彻底违背了四方楼的规矩。
至于温彻这么做的原因,温彻死了,萧垣也死了,这个原因或许再无从知晓。
又或许温行周知道,但他会说吗?
上一世的温行周,其实也不算遵循旧例。他在萧秣亲政后为辞官又去做了兵马大将军,平定与西羌的战乱的最后一役中为西羌剧毒箭只所伤,需用虹极蛇蜕入药方可保住一双腿。
虹极蛇是一种极为珍稀的剧毒之蛇,传说百年一蜕皮。曾经市面上所有的虹极蛇蜕都被先帝为救治七皇子痴傻之症收录宫中,没有用完,还剩了些许,仍在宫中。
温行周的大夫向太医署求药,宫中却迟迟没有答复。
第68章
三日后,宫中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进观星阁,奇珍异宝珍稀药材无数,其中就包含虹极蛇蜕。随着这些赏赐一同来到观星阁的,是萧秣。
大夫已拿着虹极蛇蜕去熬药了,温行周身边只有一名总角孩童阿新在身边陪着,见萧秣踏进观星阁,温行周强撑着病体,要下床行礼。
萧秣扶了他一把,手上带着力度将他“安放”回床上,“老师不必多礼。”
两年未见,尚未及冠的帝王已长得愈发高大俊朗,弯腰搀扶的姿势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漂浮着檀木与龙涎的淡淡混香,温行周一时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站在御书房门口看少年天子埋头批折的午后。
帝王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瞧他,一双黑眸中说不清掺杂着什么情绪,但温行周想或许是自己心有所指,他觉得萧秣此刻不太愉悦。他想正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谢恩的话,便看见天子毫不见外地伸手去掀他披在腿上的薄毯。
因着毒素的影响,温行周反应的速度不及萧秣伸手的动作,那双因中毒便肿胀呈深红色又爬满瘢痕的腿就暴露在空气中。
温行周下意识向里缩了一下,萧秣于是也似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将薄毯重新覆盖回去。
他垂下眼睫,“温卿的腿……”
说话间称呼又换成了“温卿”,温行周心中有些不知来处的憋闷,这是当时他向萧秣请辞而不被允许时,萧秣对他的称呼。
温行周的思维涣散了一秒,忽然与帝王的眼睛对上,萧秣问,“你恨我吗?”
温行周陡然一凛,方意识到帝王方才的关心或许是要来亲眼看看他的腿是否真的将要保不住。
萧秣对他是有敌意的,温行周知道。
但或许是因为萧秣少时受过的苦楚太多,而他曾短暂地给了萧秣一些庇护,在这份敌意之外,又压存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
少年人会在他因卜天而透支难立时下意识充当他的支撑,使他不必在殿外失态跌倒;会在萧垣又想了一出劳民伤财的主意时少折腾一些琐碎小事;会在以为他睡着看不见时为他关上朱雀殿中的窗户,哪怕他只是在夜间多咳嗽了几声……分明萧秣装作痴傻是为了自保,但他好像总还怀着要顾全他人的心。
后来萧垣死在妖妃古艻的床榻上,众臣不敢找西羌要个说法,却纷纷要古艻陪葬。自己还未亲政,萧秣却要替古艻寻一条生路。
温行周问他为什么,年轻的皇帝扯了扯嘴角,说古艻一介弱女子,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国家多谋些利益,在萧垣身上即便使了些手段,又是什么天大的过错呢。
他好像在说古艻,又好像在说些旁的。
温行周遂了他的愿,萧秣向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