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温行周笑道,“为陛下分忧是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他当然觉得萧秣此举是多管闲事,一个西羌来的驯马女,不管因什么原因死在了大启,都不会有人追究,偏偏萧秣要让她生,徒增许多麻烦。
  但他无法对萧秣生出埋怨的心思,他能明白这不过是命运多舛的少年人的物伤其类。
  所以他也不恨萧秣,这不过是帝王应该有的行事风格,他该为大启有这样与萧垣截然不同的能君明君而欣慰。
  只是仍然掺杂着些许他自己不愿察觉的涩意,他们本可以做一对真正不必如此猜忌的君臣……甚至更多。
  温行周的目光落回薄毯边缘帝王的手,翠绿色的翡翠扳指正被他无意中地转动着,温行周说,“臣不敢。”
  “哦,不敢。”萧秣似笑非笑地点了头,算作这段无头无尾对话的结局。
  有了虹极蛇蜕入药,温行周的一双腿终于保住了。一月之后,他开始重新练习行走,两个月之后,他已经能够抛下拐杖。
  他要入宫谢恩,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被截停,是四方楼的求救密信。
  四方楼包藏邪教中人,由无定庄庄主漆仁领头,携众门派前往四方楼搜索,一夜之内,四方楼沦陷。
  四方楼众人死伤无数,幸存者却不见踪迹,只有一名侥幸逃脱的楼中弟子,发现各个门派之中还掺有朝廷的士兵,便发出密信,请温行周向启帝寻求帮助。
  温行周不会蠢到以为这件事完全没有萧秣的手笔,于是他用刚刚可以站起来的双腿,跪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
  萧秣并不掩盖自己就是这件事的发起者,也并不理会他的跪下。
  但温行周太过执着,一双刚好的腿因膝行再次血肉模糊。
  萧秣终于回过头来,语气带着真实的疑惑:“温行周,你知道我的母妃和兄长因何而死,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知道我的母妃的何家近些年是何种境况,现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四方楼?”
  他这句话似给温行周下了最后的判决,温行周沉默良久,问他,“那陛下想如何处置我呢?”
  萧秣将他留在宫中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不许他与外界交流。
  不知过了几日,终于有人来将他带去观星阁,八面亭内外已尽是四方楼中人,他们被镣铐禁锢,惶惶无定,见他来都眼前一亮,却见温行周摇摇头,向众人行了大礼,口中只说,“是我拖累了大家。”
  他们尚不明白这句话由何来处,只见观星阁各殿宇火光冲天,浓烟与剧热席卷扑向……
  一夜大火,溯溪以西,只剩灰烬。
  此后大启再没有四方楼,再没有观星阁,也再没有国师。
  温行周是大启最后一位国师。
  这一世,大启最后一位国师仍然语气平缓地将奏折内容一一说出,时不时还要问问萧秣的想法,端的是一派师生和融君臣相宜的模样。
  扳倒李党之事需徐徐图之,春闱在即,定主考官一事便成了重中之重。
  温行周料他不喜李党,选了一位叫詹正文的光禄大夫,萧秣抬头看了一眼他,等温行周将人向他介绍完才摇头,“不行。”
  温行周意外,“为何?”
  因为詹正文上一世的确被他利用大大削弱了李康安的势力,他也待詹正文不薄,让他官拜丞相。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与西羌勾结,在温行周死后,西羌举兵入境。
  萧秣阖着眼皮在脑子里又筛了一遍,“史逸春。”
  礼部尚书郎。李党。
  温行周更加意外,神色几变,最终点了点头,“……是。”
  “史逸春虽是李党,为人却刚直善纯,”上辈子他为抗击西羌御驾亲征,史逸春一介文官,还是离兵部十万八千里的礼部文官,却愿意随他上阵,最后死在他身前,萧秣想给他一个机会,“选他,李党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你也好做。”
  “刚直纯善”这四个字从萧秣口中说出,分量很足。
  年轻的礼部尚书被这张惊天馅饼砸中,退朝后自来御书房谢恩。
  萧秣前夜里又做了梦,觉睡得不踏实,史逸春进了御书房便见得少年帝王半倚在座椅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跪在跟前不敢做声。
  萧秣半梦半醒间瞥见史逸春来了,便将手一伸,“起来。”
  史逸春依言爬起,见那只手仍架在座椅扶手上虚空停着,下意识伸手放在帝王的手心下托着。
  萧秣已经意识回笼,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宫中御书房而非上一世的军营,但见史逸春在面圣第一面时仍做出了上一世熟悉后同样的动作,不免好笑。
  少年帝王原本便长了张如玉如翠的面庞,只是平日冕旒下的五官木讷不动,减了几分神韵。眼下并无冕旒上珠链的遮挡,这张面庞向他一笑,史逸春陡然间失了神。
  温行周推门进来,便见到这幅模样。
  萧秣什么时候与史逸春这么相熟?分明萧秣在进宫后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而萧秣幼时离宫前,史逸春甚至还没有参加科考。
  他着意弄出些声响,史逸春才反应过来,又向温行周行过礼,脸已经红了。
  “史大人礼部出身,应当知道直视天颜为大不敬。”
  史逸春面色又一白,又要跪下。
  萧秣笑了,心道温行周倒与他配合默契,一冷一热够把这位过于年轻的尚书郎给拿住,“好了老师,你要把朕的主考官吓破胆了。”
  史逸春听不出他口中正反义,温行周却能听出萧秣心情不错。
  分明上朝前还恹恹地毫无精神……
  他分了些心,果然觉得萧秣待这位史大人有种没由来的亲近和信任,但见史逸春却并无与天子相熟之感,只是君恩浩荡满脑门要为帝王鞠躬尽瘁的热汗。
  送走史逸春,温行周才状似不经意道,“我记得史大人的妹妹还未婚配,知书达理……”
  “停,”萧秣打断他,“不是在说史逸春吗,怎么扯到他妹妹身上去了。”
  “前几日有折子递上来希望陛下立皇后,陛下不让批复,今日人找到臣跟前来,要臣替陛下做主。”温行周垂眸将袖中的奏折递给他,“臣见陛下与史大人相谈甚欢……”
  “史逸春是史逸春,朕可没惦记人家妹妹。”萧秣摆了摆手,“朕也不打算立后,老师替我想法子挡过去吧。”
  上一世可没这一出戏,奏折里说说立后便罢了,没人想让他真的联系上哪个大家族势力,更不用说还专门为了他立后的事去找温行周说道。想来是这一世萧秣公开自己恢复心智,又在春闱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新提拔了个没有丝毫经验的新主考官,李党起了疑惑要来试探他。
  若真是能立后留下子嗣,估计下一步就是把他做掉,换他的孩子做傀儡皇帝来扶持。
  萧秣看温行周点头称是,又问他,“老师看史逸春这人怎么样?”
  第69章
  分明将人都选好了定好了,又来问他怎么样。温行周愈发摸不清帝王的心思,索性直言道,“依臣之见,史大人有才情有正气有心性,但不多。”
  萧秣的茶水都含在口中了,听到这句话险些呛住,好容易咽下去,语带意外,“老师这么不待见他?”
  “臣不过是如实回答,”温行周垂着眼眸,将史逸春是哪年恩科哪年拜入李党门下哪年入翰林苑调礼部一一说来,最后总结,“虽然如此,史大人确实是现今对付李党最合适的人选。”
  确如他所说,史逸春并不是个处处都拔尖的人才,所以明明是难得少年时就二甲传胪的进士,又拜在李康安门下,还在礼部平庸许久得不到提拔。也正是因为李党并不把他当个重要人物,史逸春才会对看重自己的帝王这般感恩戴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李党的对立面。
  缺点也有,就是他脑子转的不够快,萧秣得时时教导他。但这也并非全然坏事,聪明的刀有聪明的用法,不聪明的刀也有笨用法。
  原本他想将调|教史逸春的事丢给温行周去做,但又想起四方楼那一事尚未平,万一叫史逸春又成了什么“温党”,得不偿失。
  于是常叫史逸春来御书房伴驾,只差把一些东西揉碎了塞给他听。
  这时候温行周常常不在,他忙于春闱之事,温行周便免不了要多费些心神盯着李党在其他事上占位置捞油水,再不冷不热地争些什么,李党倒不觉得温行周是为萧秣争,只觉得这位先帝时便被奉为国师大人的摄政王也并非不理红尘俗世,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中人。
  春闱进入尾声,殿试里坐着的考生,半数已经拜入李党各人门下,还有小半数琢磨帝王心思,决心赌一把,拜在史逸春门下,另余个别几个考生,有的找了中京里的大儒拜下,也有孤身一人对自己满怀信心的。
  萧秣坐在上首,摄政王温行周坐在他左下侧,主考官史逸春坐在他右下侧。
  殿试的题目是萧秣出的,不问儒学也不问党争,只问对付西羌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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